第七十章 还阳(2 / 2)

蓬刀人 陈叔夜 8376 字 2020-12-07

“自小病胎,邪魔缠身,不曾见过先例,只好一个人摸索着过活。”谢皎掩口,“咳,咳咳,我好可怜,婆婆再加一缗,我命硬,不怕不吉利。”

丑婆婆嗤道:“青梅枝头,千金不换,还敢讨便宜。”

各自心如明镜,谢皎立马不咳不喘,从容道:“街头浴室院子,你去,脱成赤条条。生老胖瘦看尽,便知这副皮囊本没什么稀奇之处,换一副我也照用不误。归根到底,俱是凡胎泥土,还不及铜人长久——”

丹田气血上涌,蛊虫睡醒了,并且嗷嗷待哺。

她没留神,急呕出一口鲜血,丑婆婆侧身收脚,冷眼旁观。

谢皎慢条斯理抹净嘴角,推诿道:“啧,婆婆针术不妙,还强叫我饶你低价,好伤人心,有没有天理了。”

那老婆子呔道:“短命鬼,你这沉疴病在血脉,与筋骨伤痛有何干系!我老婆子不背这锅!”

谢皎短叹,咣当甩出一块半大香牌,上书朱砂之“肆”,又咳道:“秋石丹,我买秋石还阳丹。第四块牌子,药人谷的敕令,买你一瓶还阳丹够不够?”

丑婆婆面不作色,心中渐生赏识之意。

她轻抚肆牌,微微颔首道:“好交游,道行不低,我道你装模作样,原来真与大理有几分干系。罢了,老婆子辈分大,不与小辈计较,饶你这回,一牌兑一瓶。还阳丹乃虎狼之药,你血脉沉滞如眠,非到万不得已,还是不用为好,别可惜啦。”

“我可惜,还是丹药可惜?”

“都可惜,不过,死也未尝不可喜。”

“哈,”谢皎掀了掀眼皮子,“什么死呀死的,我还有五十年快活,要回天台山修仙养老。你这老婆子,嘴皮太毒,恨人有,笑人无,我直摆摆站在这里,你却要学司马懿,一点不讲生意人的情面。”

“孩儿脸,六月天,说变就变。”丑婆婆不计较,咯咯笑道,“吃还阳丹续命的人,不过是秋后蚂蚱,饶你能猖狂到几时呢。”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小童怀揣百宝箱,越门而入。

丑婆婆接箱递牌,又打发他取一瓶秘藏的秋石还阳丹,小童脸上一红,怪声怪气,哟喂跑走了。

老婆子啐口干唾,捻数四张十贯的钱引,另数三张一贯的,七张好票子交到谢皎手里。

谢皎还以香匣,各验无误,她绑紧包袱,正要离开,举起一枚铁鱼,说道:“婆婆,你的神针。”

丑婆婆扭头一瞧,钵中果然只有八根磁针,滚水正沸,锋针不知何时漏逃,被铁鱼吸附过去,她道:“这是要出海?”

谢皎应是,只说讨生计,要出好远一趟门,去琼州黎母山找一个老香农。

她捻起那枚长针,投进沸水,又将指南鱼当啷丢回包底。小童复返,秋石丹高高奉上,谢皎抄瓶便走,留句不送。

及至她出门远去,再瞧不见背影,小童这才埋怨道:“婆婆心软了?”

“白沉香,不亏。”

“往日遇到这种唇红齿白的小玩意儿,你都要留下来入药的。”

“她没福,不是长寿相,更不是童女子,怎么能做出好药来,”丑婆婆半真半假,嘎嘎怪笑道,“小麻鬼人呢?午时将近,不来生火做饭,抛家弃母怎地?”

“就是,”小童帮腔作势,“回来打断他腿!”

话不及落,吕不害踽踽穿堂入室,低眉顺眼,唤一句婆婆,叫一声师哥。

老婆子冷声以应,小童张袋,密陀僧丸扑头盖脸撒他一身,骂道:“白救你一条狗命,快滚去劈柴,误了饭点,把你剁碎当柴烧!”

白沉香丸久不见这样好的成色,丑婆婆三步并作两步,挂了谢客的牌子,及早上楼配药。

吕不害俯身拾珠,因见腿脚烧癜泡疮,有求于人,自是忍耐不言。

此时,一声极细微的“咔”莫名响了,耳边呼呼风动,他骤然警醒,四脚朝天仰跌在榻,怀中密陀僧丸哗哗雨泄。

小童见他狼狈迸泪,哈哈大笑,恶声恶气道:“烂命一条,活该你受罪,下辈子还给我做猪狗!”

铜人嗡嗡颤振,吕不害忍痛抬头,用力眨了眨眼,赫见手边磁枕怖如蜂巢,百十来枚毫毛磁针密密贴服其上。

假使方才睡卧在此,机括瞬发,就算大罗金仙也决难躲闪,磁针必钻七窍而入,爆他一个皮开肉绽。

他先是心惊,再是醒悟,继而怒指帘外,颤声质问:“方……方才那个女子,十七八正当妙龄,大好机会,婆婆凭什么不留她入药?”

“凭什么?”小童冷讽,“人家性命值钱,你这条命,上秤几钱几两?”

小师哥得意洋洋,收好九针拂帘而去,另觅赤铁,要使诸针生磁。

吕不害撑持手脚,跪地拾净半斤密陀僧丸,嘟噜倒进药钵。患处痛痒,他百爪挠心,忍住不看烧癜,边碾边想,你也活着,这就好办了。

……

……

天光泼辣,谢皎出巷南去,大白日凭空一哆嗦,盘缠绰绰有余,免不了想吃几口红肉补血。

来到人密处,彩棚当头,她跨坐条凳,搁下包袱,招手要一碟烩猪肝,一碗鸭血豆腐汤。吞了一半,听到货郎沿街叫卖,又要三块酥皮赤豆馅儿的糖油糕,谢皎大快朵颐,誓在徐覆罗赶来之前吃光喝净。

肠胃高兴,人就会暖和,这法子屡试不爽。

“哎!兀那行菜不要走,前街闹哄哄,什么精彩俏头,无妨也与我们说一说?”

食客叫住送罢呼索的行菜,那小少年放下空碟白碗,麻巾往肩头一搭,抹一把赤脸,饱吸浊汗珠子,兴冲冲道:“金明池降了祥瑞,巨神龟当道,东宫大吉,太学生敲锣打鼓,正要抬去皇城领赏呢!”

老秀才耳背,“撒子哟,你娃不要这么搞刨,撒子祥瑞你给我掰清楚?”

“巨神龟!范学究,好大一只红龟!”

老秀才没好气,“神龟不在深山修道,爬到京城来做撒子?”

“你不也到京城来了?”

老秀才嗬一声睁圆了眼,“我范登科入世做学问,这叫做‘卖与帝王家’!龟儿子顽皮,你当老夫听不出来,你是在骂我王八?”

“怎么叫骂呢?千年王八万年龟,一动不动活得长久。百动不如一静,我下辈子就想做一只老神在在的胖头龟……”

“嗳!龟鹤延年,大家和气生财,啊,和风细雨,和而不同,”掌勺来做和事佬,另起话头道,“这就奇了,金明池祥瑞,东宫干什么大吉?”

“大勺,这你就糊涂啦,”行菜佯扮龟游,故作神秘道,“那祥瑞,是在金明池九五殿旁边——嘣!它自己破水而出,哪也不去,偏偏歇在东宫太子爷他亲手种的万岁福寿松底下。太学生出城射兔子,这才与有荣焉,赶个大巧。旁的不必说,奉送祥瑞,总该有个赏吧?”

座中惊呼此起彼伏,行菜志得意满,朝老天爷略一拱手,感慨道:“神龟负书——这叫什么?诸位,这叫圣人在位,是天意啊!”

谢皎吃干喝净,闷个小嗝,心道,说的好,天意天意,正是天假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