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伴下江南(1 / 2)

蓬刀人 陈叔夜 9507 字 2020-12-07

纲队沿汴河快水南下,途径陈留、襄邑,没几日便出了京畿路。

天低雨浓,暂泊应天府,郑宦官差人往下搬酒,梢工忙一整宿,不过轻了十之三四。

徐覆罗百思不解,按说从南向北押纲进京,自该是舳舻满载,今朝回浙,纲船吃水不减,何以仍驮酒盐之物。朝廷禁止私卖,御前人船所按律只运花石纲,他不怕官府查么?

“纲船所载漕物,沿途水司不得检点。”

谢皎见他迷惑,解释道:“朝廷为表优待,索性连水手鬻货也一概不必缴税,好贴补雇钱。至于地方酿酒务,产出量小力微,哪比京城盈千累万?能有折价好酒喝,自然谁都不愿走漏风声。私货交易,各得其所。”

她一顿,“再说,你是不是忘了,纲船就是官府?”

“应天府的官府,”徐覆罗木楞楞的,管不住出口蠢话,“不能管开封府的官府?”

谢皎哂笑,“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太祖赵匡胤系下子孙,尽数迁居在此,宗室皇亲也想尝一口东京城的新酒。”

斜雨溅腮,徐覆罗晕船,悒悒躺在乔屋窄榻,抛锚才收得三魂七魄。他有气无力摩挲着小酒葫芦,不禁大发感慨:“一没人管,二不纳税,官府生意端的暴利啊!难怪郑转运任劳任怨,吃穿用度迥异旁人,叫我好生羡慕。”

头船乃明州所造,船场多斫神舟海舶,出航远赴高丽,风来不倾,雨来不卧。乔屋足有一丈高,拢共四间榻房,郑宦官自居最阔那间,客商胡姬偏伴其右。

谢皎原本独住,当程徐覆罗连呕几场,面有菜色,吐尽胆汁,几乎没了活气。

她咬碎银牙,一脚将人踹进自己卧房,添他一张七尺榻,立下死规:敢哕一滴,当场灭口抛尸入河。

“我这回真是上了贼船,”他虚着嗓子,“谢三,你无情无义无理取闹,当着沉鱼落雁的面毁我清白。男子汉大丈夫,我是忠贞的人,我宁死不屈,我想我爹……”

“嘘,”谢皎翻身背对他,低声告密,煞有其事道,“吾梦中好杀人。”

灯烛噗一声灭透,船身起伏,如泛云梦,徐覆罗连眨几眼,歪头望向窗外。

凉夜无光,水面黢黑,蜻蜓振翅依稀可闻。他从未如此安心,委靡低叹,错觉身在胎宫。

荧光一点,跃窗不告而入,微弱蹁跹,歇在暗室一隅,原来是一颗黄绿的夜照子。

徐覆罗目随之转,流萤闪熠,恍惚描出一道胴朦山峦。两榻相隔三四尺,他屏息以窥,谢皎面壁无声无息,枕芦披衾,一动不动,浑如松间幽石。

想她白日望见雁阵,咕咕自语,说什么:“芦花被,一生寒。”听到此处,徐覆罗分明没有高她一头的本事,无端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

幽萤扑闪,左移数寸,憩于伥鬼刀柄,如嵌蛇眼碧石。

徐覆罗咋舌,揉了揉睛明穴,适才辨清那把刀被她横放在枕侧,以息温之,好一个命根子。

后颈奓毛发寒,恻隐之心顿时烟消云散。

这个人啊,他想,我是不是,只觇得冰山一角?

行走江湖难忌大防,少年男女,青梅枝头,十七八的年纪,晦思如山如障,却无干情字。

他暗自寻思,谢三自比曹孟德,我不就成了一介近侍?这不成,同是皇城司干将,没道理矮人一头,我要为爹争光。

徐覆罗千头万绪,倦意袭来,水泼山倒,蓬莱出云饶他一枕黄粱。

夜照子入梦,悉数飞往谢皎身周,成千上百,清光如流,为她搭出一条婆娑长桥。

他远远望着那道背影,安详又怅然,不由感动拭泪。

徐覆罗零丁影只,只觉千百年如此过去,无恒无止,心道,这就是她本来面目。

思未尽,谢皎无相无影,一身灵光,蓬的化作满天微尘。

四下静谧,两人相背,青萤蛇眼亦合,长河深深吐息。

……

……

翌日冷雨淅落,别了应天府,往南一片晴空耀波。

天方亮,徐覆罗歪倚木墙,下巴颏搭着窗沿,似遭霜打,须尾蔫头巴脑。

谢皎拍他肩膀,竖一指道:“这是几?”

“三。”他斜瞟道。

谢皎同情道:“坏喽,傻子可不值钱啊,只好打晕卖给河间妇啦。”

她抬步出舱,陡然被他喝止。徐覆罗脑中一团浆糊,张嘴说不出话,半晌才道:“梦里的桥,别上。”

谢皎莫名其妙,甩门自去漱洗取饭。

待她回来,徐覆罗胃口渐萌,颐指气使道:“谢三,我想吃鱼。郑转运蒸的一锅青鱼,他必定放了沙葱,你闻到味儿没?我得尝尝,吃一口生龙活虎,吃两口不药而愈!”

“吃三口立地成佛?”谢皎当啷撂下一碗稀粥,“凡你身家能跟郑转运比肩,莫说沙葱蒸鱼,我连龙肝凤胆都杀给你吃。”

他搡开稀粥,急眼道:“顿顿稀汤寡水,嘴里淡出个——花来!是人吃的么?我告诉你,莫欺少年穷,虎落平阳,龙困浅滩,我早晚有一天——”

“有手有脚,自己去盛。”谢皎烦不胜烦,索性连筷子也不给了。

“小人嘴脸,小人得志,小人无赖又记仇!”

徐覆罗牙根直痒,有酒胆无饭力,老实啜吸米粥,不料嘬出虾米鲜香,登时精神一振,连吸大半,碗底鱼脯彻白天下。

他喜滋滋地想,这人不赖嘛,刀子嘴,豆腐心,张口一咬,原来是块肥姜。

……

……

惠风和畅,舟舶倚势速行,再数日进入淮南地界。

访过宿州、零璧,东折借道洪泽大湖,正逢时令,连吃几顿好蟹。

庖厨使出浑身解数,诸人推杯换盏,饱饮花雕,无不飨透天灵,鲜掉舌尖。

当日打上来一对鸳鸯,摆作一盘,赤蒲镶边,正中一枚红蟹。郑宦官举箸道:“这道菜,叫做‘鸳鸯被里翻红浪’。”

“郑老板我的兄弟,这是何意?”波斯客商一头雾水。

徐覆罗抢答:“鹰钩鼻我的朋友,按汉人说法,这叫‘珍馐’!”

于是波斯人又学会一句冗长的“珍馐”,他被告知,此乃好吃至极。胡姬不上桌,席间谢皎在侧,她面不改色,一筷子拧断鸳头。

徐覆罗嗷嗷待哺,蟹是发物,谢皎不许他吃,聊以鸳头相赠。当场剔出一舌二眼,银勺碾泥,倒满芥姜,一举堵他嗓中。

午后时分,趁她撑划子下水,胡姬叩门,悄自送来一笼蟹粉狮子头。徐覆罗饱含热泪,食指大动,当场倒戈珍馐。

“嗳,小心!”他心中一凛,按捉胡姬右手。

伥鬼出刀半尺,白光如电,刺得徐覆罗双目生疼。

他望向胡姬,后者两眼透亮,并不则声,须臾抽手取盘。盘中吃剩半颗狮子头,不好贸然端走,又是一阵静默无言。

徐覆罗以为唐突佳人,酝酿片刻,含糊道:“刀剑无眼,非是儿戏。”

胡姬低喃:“你不信我罢了。”

“这有什么好顽,”他哧的一笑,将刀归正,“刀剑傍身的人,哪个不想金盆洗手?”

“刀不想,”胡姬笃定摇头,神思渺远,指向枕后伥鬼刀,“它在鞘中孤鸣。”

徐覆罗一怔,神色难状,心说,这是哪门子咄咄怪事,刀还能有它自己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