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叵罗颠倒(2 / 2)

蓬刀人 陈叔夜 9002 字 2020-12-07

一人笃定道:“朱红尖儿。”

另一人反驳:“胡扯,你眼瘸。分明是粉团,与豆蔻细乳同色。”

曹官听闻,作势要去管教几句,孙黾道:“毛头小儿,计较作甚。我给的册子,由他消磨时岁,倒还安分。”

茶足饭饱,孙黾举帕抹嘴。曹官收整盘筷食盒,孙黾道:“下不为例,烟雨楼再送,替我婉拒。”曹官道是。

二人径出官署,小厮套屐,呱嗒缀在后面。舍旁州学传出琅琅读书声。

吴郡望族多以科第起家,如今若想入仕,除了蒙祖荫,独有考进太学上舍,再擢为地方官,故而家家子弟欣然向学。

黄梅绿雨时岁,要晴不晴,说下不下,州学书声恹恹。

“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呵,弗得则死呢。”

教授念一句,生徒鹦鹉学舌,今日所授乃“鱼与熊掌”。孙黾和曹官足走出一条街,喊魂长腔渐绝于耳。

眼下光景,生徒父母多在田垄。孙黾愁肠百结,惦记着磨勘考状,未知能收满几仓夏税粮绢,皱眉叹成老叟。

及至检仓,情况却出人意料,粮绢充盈满库,小厮里外清点不歇。

曹官道:“洪司录想的法子,每户按财力交税,足一百贯则纳一匹绢,不够就并交。通判你看,卓有成效。”

孙黾怪道:“大户转了性么,半点不曾作假隐瞒?”

曹官道:“赵县丞说,本路去年上供足有四百四十四万贯匹两,独占朝廷三成税物,有鼎足之功。此乃户部尚书所谏,不容半分有假。”

孙黾拱眉咋舌,他单知秀州地方财政,却难睹两浙全豹,更不必提大宋黄白之巨。

“所以赵县丞和洪司录,两位合力拆了秀州去年的税租簿总账,细到乡里村落,每户税由了若指掌。”

曹官觇视孙黾脸色,“他还……他还派人徒步,丈量州内肥田薄垄,听说……听说连土地账目也要不日出炉……”

孙黾胸臆一震,愕然扭头,与曹官面面相觑,斥道:“你小子,狗尾巴挂秤砣,净拖后腿,怎没等来年再报!”

……

……

“丈量田地,才好交谷纳粮,”徐覆罗挠头,“赵别盈何错之有?”

谢皎正色道:“田制乃一国之本。他量私人土地,我斗胆一赌,是想易主。”

“哟!”徐覆罗一拍右股,驴眼圆睁,大获见闻道,“这姓赵的动摇国本,要造自己的反呐!”

谢皎失笑,五指山大张,从旁抓出好几把菱角,泼剌剌丢在两人面前。

“苏湖熟,天下足。东南垦田,独占国朝十六。

“但凡诸路灾荒,饥民大率就地募为厢兵将养。因此,不止粮食,朝廷军国经费也多出东南。

“若无这六路输血,太原、真定、河间,乃至西北边隅,决无安靖之日。什么燕云,什么岁币,统统都是空谈。你能吃饱,一饮一啄,全是老农血汗。

“国之鼎足,全不虚言。”

徐覆罗长长的哦一声,勉为其难道:“我不爱吃米,我吃肉。”

谢皎面不改色,一巴掌掸歪他多事的脑袋。

“但是,你听好。”

她道:“国朝不抑兼并,也就是说,私家占田总额,并无上限,少一只手压着。你若富可敌国,便可买尽天下田地,只要能缴粮绢,官府决无一人阻拦。”

谢皎将菱角堆从多至寡,按六三一,笼统地分为三拨。

“六成大田,大田主私有;

“三成小田,自耕农自种;

“所剩不足百一,才是大宋国当今的官田。”

……

……

“回通判,下官冤枉!”

曹官将头摇成搏浪鼓,“昨夜族里办喜事,我去吃流水席,酒兴上头,碰巧听到风声。”

他左右一望,吞口唾沫,压低嗓音道:“我阿叔做捕事,上月带些土兵逮偷牛贼,直追出二里田垄。叵耐贼人凶悍,往人眼里泼石灰,废了几个小兵崽子。他奔出山坳,便要跳进淀山湖,憋口气做个王八,那谁能捉!”

“废话少说,闲言休讲,”孙黾不耐烦,“少装神弄鬼!”

“通判留神,阿叔是青龙寺挂名的在家弟子,”曹官歉然摆手,“往往水尽山穷,便蒙神佛襄助,讲究一个善缘。”

“当夜正逢十五,月大如斗,山坳尽头湖光粼粼。眼看偷牛贼甩脱褙心,一个猛子就要扎下水,遁出秀州地界。四野并无旁人,阿叔叫苦,心说此行无望,孰料那贼人一声惨号。变在刹那,没等他看清,一团黑影横身飞来,正落在脚边,抱腹扭成油煎虾。

“七尺凶汉,百八十斤,一脚被人踢废,对方定是妖魔啊!阿叔以为命蹇,惨逢摩尼教魔王夜斋。土兵人寡,决计斗不过妖魔,大伙儿拔腿就逃,却闻身后有人高呼,扬言莫怕。他斗胆一顾,竟是洪皓洪司录。

“洪司录独先转进山坳,近前寒暄一番。他常走动乡陇,阿叔一眼就认出了洪佛子。

“那一行五六人,悉着布衣。公人帮手,缚了太牢贼,复去步量溪谷腴田。这时一名海棠衫的女子跳将出来,狠踢盗贼小腹一脚,嚷道,还敢再跑,着了你姑奶奶的道!”

孙黾道:“怎么,她练过铁腿功?”

“江湖女子,常理难度。”

曹官想见油煎虾情状,嘶的一声,复道:“洪司录担保,要为捕事记功一件,言下有不送之意。阿叔捉了偷牛贼,还有什么不满?自然拱手告退。那小娘子标致有美色,他稍慢几步,落在最后,心痒难耐,临走回头一瞧——”

孙黾早有预料,就听他说:“你道如何?一人提竿背篓,新沐未束,徐徐走下满月白堤,身后万顷碧琉璃。那女子迎去埠头,气赳赳问他:‘愿者上钩,就钓得这等货色?’

“男子笑道:‘独钓碧罗夜,无为而已。与你何干,与鱼何干,又与江海何干?’”

……

……

曹官咋舌:“孙通判,我没见识,赵县丞燕居时,都不说人话?”

孙黾冷哂:“放浪出世,是不是?”

“人间快活林,大率凡夫俗子。官场唱庄周,照我说,好没意思,”曹官一嗤,“阿叔自小听惯奇鬼异数,疑是神仙,像你我识文断字,那是万万不会受欺。真想做神仙,何不挂冠解绶,自去儋州做坡仙!”

“淀山湖左近是谁家私田?”孙黾忽问。

小厮叫道:“孙大哥,我知道,是陶家庄的!我爹卖地进城,便是找的陶家庄知见。签字画押,一天交割完毕,当晚挪界碑,手段出奇利索。”

孙黾嗔责:“驴耳朵,就你聪明。腌臜了绢匹,有你好颜色瞧!”

小厮吐了吐舌,闪身躲去绢柜之后。

曹官道:“淀山湖此处,早先归属吴江萧员外。往北是平江府,应奉局霸道,萧家抢它不过,转头往南买地。百年田地转三家,这几年败落,涸湖造田,卖给柳溪陶庄还债。驴耳朵说得不错,现如今正是陶家私产。”

“陶朱铜臭,过不了几年,陶家便是下一个朱家。若非大田主废湖,水旱之灾也不至于这样厉害。”孙黾拧眉,“一个朱,一个陶,秀州割田而治,尽付私姓,竟无一寸官田。”

曹官呷笑,“要不怎敢劳赵县丞大驾巡疆,长针入骨,直砭病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