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凡心只方寸(2 / 2)

蓬刀人 陈叔夜 10891 字 2020-12-07

小刀张嘴,打个露舌根的大哈欠,抓住两扇门沿缓缓关合,催道:“时辰不早,师傅早寻客店。”

赤发僧微微一笑,拨出两只手,佛珠咻的绕腕一缠,左手托右手,结了法界定印,拇指尖对拄,好一双鬼爪。

“小兄弟,你不松口,自然有人愿意说。妄语伤人,死后要下拔舌地狱。再想说人话,可就没有这样容易了。”

他寂立仪门,言辞恳切,好声道:“你有没有尝过,人舌的滋味?”

**图画乍现脑中,小刀毛骨悚然,心知此言决非善语。

赤发僧朝他伸出一只手,金眸精光大射,视一切为理所当然,诚心邀道:“走,我带你开回眼界,看一些猪狗不如的人。你不是想不通么?很多事只有亲眼见过,才能修成正果。纸上谈兵,小孩子伎俩,作不得数。”

小刀对上金眼,心神一荡,脑里登时空空如也,怕得快要溺裤,左脚却偏不听话,跨出了门槛。

他两手紧扒门沿,狠心咬舌,一声嘶叫冲口而出,喷血沫道:“通判救我!”

赤发僧一顿,金眸一晃,骤然闪身荡至三五丈外。树叶撕风,原先立足处,徐徐飘下一截芦灰衣角。

“红毛狮子,这大半夜的,你也来做游戏?”

……

……

施半仙纵身跃下树梢,呸的一声,吐半截细枝,提一坛酒晃荡,笑嘻嘻道:“三个人,谁做鬼呢?”

正主驾临,赤发僧失了舌,金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警惕之余默不作声。

施半仙是个讲礼数的人,拱拳抱万,说道:“丐帮施半仙,阁下哪位,何故平白偷我声音?若不肯还,施某仗义相帮,拔了你那三寸不烂之舌,如何?”

赤发僧喉中低鸣,咕隆作响,像一锅热汤将沸。

小刀以为他要狮子吼,孰料此人出口嘶哑如锈,转睫之际,换了方才的常非常。

“我就是鬼。”

他逡巡莫前,闷出一声桀笑。

施半仙耶耶惊讶,嫌鄙道:“常兄弟赶尸,鬼气重了些,可他是人不是鬼。你既换了舌头,横竖只能与死人说话,那便不关我事,快滚快滚!”

“你妨碍我,却关小僧的事。”

赤发僧开步,摆出一副起势,五指屈紧,拇指扣在虎口处。一高一低,勾了一双黑淬淬的利爪。只听叶落,人已掠至身前,他点虚步疾疾来探,利爪呼哨带风,直攫施半仙天灵,要拆他头盖骨。

长老嗬的一声,似有惊叹意,左脚猛朝天一蹬,击中对方腕背,即往地面踹。

赤发僧当即反手扣他脚腕,施半仙怀抱酒坛,索性劈直了腿,一屁股坐地,右手探背抽伞一张又一转。伞缘锋利,竹尖如齿排,赤发僧拱腰一避,被伞尖兜心一顶,松手疾退几丈。

“施某没钱僦马,好歹也是丐帮长老,日行万里,腿上功夫还没输过哪位英雄。”

施半仙亦随之起,腰身略塌,右腿屈膝半弯,左腿迤迤然收盘右膝,自己坐张椅,拄伞抱坛喝酒。酒水半洒,忽觉一丝疼,低头便见左裤管撕烂,如遭兽啃,皮肉为利爪劲风所破,慢慢浮出三道渗血的红痕。

“哦哟!”他烦怨跌脚,“外邦人不懂点到即止。老子穷要饭的,本就没几双好裤子,你偏挠坏我最漂亮这一身,长眼睛是喘气用的吗!”

赤发僧哂笑,与他耽耽相向。

“俗汉贵绫罗而贱布衣,只认衣裳不认人,我为长老破障,难道不好?”番僧借了常非常的嗓音,笑声只如漏气一般,使人恕难卒闻。

施半仙点头,一拍屁股,挑衅道:“有理,你快唁蛇,赶几具死人出来,我看脱了裤子,他们认不认得我老施的雄风!”

赤发僧一愣,趁这空当,施半仙目光如炬,抓准破绽,跃跃欲试道:“既然赶不出,那你怕不怕雄黄酒?”

他抢一先,横臂抡飞酒坛,百纳伏魔衣霍的一张,鼓若大伞,半空中雄黄汤泼洒淋漓。

赤发僧如畏剧毒,下意识闪躲,自己也现出错愕之色,金眸顿时熄灭。小刀见状,掏了雄黄粉香囊,狠朝前一丢。那人脚不受控,似有线提,连退十几步便消失在黑汪汪的菜畦,恨声大叫,惊留蛙鸣一路。

施半仙啐道:“小小妖魔,杖头木偶,白费长老酒汤。”

小刀扒门,咣当坐倒在地,孙黾便在这时迟来。他外衫未蜕,脸旁一道压痕,睡眼惺忪嘟哝道:“莺莺?”

施半仙扶起小刀,孩子口角流血,孙黾揉眼道:“施长老!”

“开蒙的书可要收好,千帆过尽,空谷传声,能读一辈子。”施半仙递过遍处错谬的《千字文》,小刀咳两口,庆幸不已,接书拍灰,认真道:“多谢施长老,小刀一字不忘。”

孙黾一揖,忙道:“长老踵门送书,还请合下入内饮一杯茶,吃些点心吧。”

施半仙瞧见大活人,哦哟一声,箭步射前,一脸惊奇,面贴面定定睇他,好似头一回见活猴。

孙黾陡一缩颈,讶异屏息,脸顶“妖孽、忍情”的零碎字块。约莫一盏茶功夫,施半仙这才挪开脚,不咸不淡地笑了。

“施长老,”小刀忐忑,“你光盯着孙大哥印堂,可瞧出什么门道来啦?”

“无他,凡夫俗子,及时行乐!”

施半仙豪洒一挥,潇然长吟道:“生也苦,死也苦,苦海难渡。哭不得,笑不得,得陇望蜀。德也无,才也无,无肠公子。雾里人,镜里人,人生朝露。”

泉出叠嶂,孙黾心头一跳,霎时破迷障,默道:“便是这个道理,及时行乐,了无遗憾,才不惧牛头马面。”

施半仙兴之所至,倒翻一个筋斗,左裤管破破烂烂,真是个乞丐,但却无拘快活至极。

他长哨一声,一面纵步如飞,飘然起伞,如腋生翅,几个鹞子升落,远去在丘影田垄之间,正如来时神出鬼没。

地上一只空酒罐,骨碌又几转,无患子咕咚敲坛。

……

……

世外之人,常俗难羁。主仆阖门上锁,小刀不言语,暗抹口角。

锅里热水余温,他打来几桶,拎进右湢叫孙黾澡身,深更时分,各自匆匆歇下。

既入帐,芙蓉堂掉针可闻,莺莺头颅抛诸脑后。孙黾收拢一沓信笺,藏进落漆故椟,权衡再三,以红墨在盒上写道:“文殊院大颠衣和尚俯收”。胸中石头落地,了一桩心事。

“这下好啦,就算真出了意外,我也不会白死。”

幔外熏了驱虫的药草,一阵阵烘得眼酸。孙黾甩履登榻,半梦半醒,身不由己,重回东京城。

夜市酒阑,斑驳人影雀跃其间,如水中蜉蝣。三道身影并肩狂奔街头,他受这股水流冲撞,仆出几步,心道好没教养。

“孙三哥,快回头……”

梦里不知身已死,暗处细声刺挠,直催道:“孙三哥,快回头!”

黄泉路上怎回头?

孙黾大骇止步,我怎会作此想!

他不敢回头,愈走愈快,如逃群鬼,索性驰命奔街,很快便四脚着地,浑身痛痒,迸出一道无望又响亮的狮吼。此刻两旁灯绳窜火,如电如龙,轻易撵过去,一时千灯洞然,东京城蓬的彻亮。

满楼红袖,巨月彩山,困兽不须杀,直被逼出泪来。

孙黾狮掌摸脸,“情”字离肉,点点滴落手心。脑里嗡一声,环顾再三,进退不得,女声如咒呢喃不休。他斗胆回头,若有所感,朝梦呓来处龇牙探去。一步一步,又痛又痒,兽毛脱落,簌簌剥出人形。

女声嬉笑盈耳,东京城早也不见,前后尽是风月洞天。十里荷包如盏,最大那一朵,吐了口,剖了心,莲瓣张落,十丈铺宽,好是须弥座。

藕心款款剥出,生成玲珑女身,画了脸,手脚也全,裁几片月衫,披一身天衣无缝。那花精杏眼菱唇,额间一点淡淡红毫,能堪破色相,是第三只天眼。

啵,雨漏如更。

沙沙参密,须臾洪水滔天。

她投目光来,梅雨盈盈,露骨入骨,孙黾眼里再没旁人。

这花精天真无邪道:“孙三哥,我叫你好久,你偏不回头看我。花养了,画儿买了,我到你面前来,你却转了性,总不愿搭理人。梦里不当真,爱憎之欲尽显无妨,没人会吃了你。这双眼宜不宜?喂,你好歹看看我呀。”

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

孙黾引颈就戮。

“三哥傻,三哥有罪,三哥终于找到你啦。”

他涌泪道:“我怕活不成了,更怕一个人死。你把我的命拿了去吧,我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