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晌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沉默着。
短暂又漫长的沉默中,唯闻窗外风篁啸晚。
他们两个人,一个垂眸,一个昂首。
离地也不远,伸手可及。
但却仿佛水远山长,云树遥隔。
阿娇对这种岑寂到窒息的相处方式,再熟悉不过了。
后来的她哭够了,闹够了。
后来的他也哄够了,让够了。
后来的他们,勉强见了面,便是这样相对无言,枯坐片刻。
然后,或是他借口说宣室殿还有急务,或是她揉着太阳穴佯装头疼。
再然后,彼此心下都觉得解脱般地松了一口气。
但也不是不遗憾的,毕竟他们曾经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情。
他曾经就有一次喝得酩酊大醉的奔进椒房殿,奔进她的寝殿,拽着她的手,喃喃问她:“我们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的手滚烫,眸子亮晃晃的,整个人好像都熊熊燃烧了起来,“娇娇,不如我们重新来过?”
阿娇定定地看着他,又想哭又想笑。
她曾经无比真诚,无比渴望地期待过这句话。
就是现在,她也无法否认她心下有涟漪微荡。
可是,太迟了。
一切都太迟了。
她淡淡一笑,寥寥数言,便如一盆凉水兜头浇醒了他。
“陛下若是让臣妾再嫁,这样两相扯平后,兴许可以重新来过。”
他身上的火,眸里的光,迅速灰败了下去。
他知道,不管他再说什么,再做什么,他们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
他纳了卫子夫,这是她心中永远的痛,永远的恨。
他们又恢复了沉默相处,没有人提那天的事,仿佛那不过是一场梦。
就这么沉默着,沉默着,等他越来越忙后,连这沉默也没有了。
阿娇后来被废黜后,孤独而绝望地熬那六百零一天时,也不是没有对她的沉默后悔过。
倒不是后悔别的,只是后悔没在还能见着他时就问他,弄得如今镇日里站在长门宫的望楼上盼望一个永远也不会来的人。
思及至此,她心下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她该好好看一眼少年时候的刘彻。
看看现在的他,和以后的他,究竟是哪里的骨头长歪了,才会连带着当初那信誓旦旦的一片真心也歪掉了。
她这么想着,便徐徐掀起了眼皮。
先前,刘彻还坠绳挂在窗边时,尚可平视。
但他现下一站在这里,便立时显出他们身高的差距来了。
青松般挺拔着的他,足足快高出她一个头。
她想细细端详他,便得微微仰起头来。
不管阿娇后来怎么怨他,恨他,厌他,但都不得不承认,他委实生就了一张好皮囊。
她当初的沦陷,有一半便是为此。
舅父浩气英风,宠妃出身的王皇后年轻时候更是绝色,他是专挑着父母亲的优点降生的,闹得外王母还为此笑言过:“皇帝这十七个子女中,竟是彘儿生得最好。”
而如今的他,除了足够的丰神俊朗之外,还有少年所独有的英姿勃发。
虽然脸上也像后来那般写满了锐气和锋芒,但却透着一股松竹般干净清冽的朝气。
仿佛这世界从不会叫他失望,更不会令他难堪,只会赐予他无限的温柔和善意。
她定定地望着这张脸,说不清心底究竟是什么滋味。
怅然吗?
好像有。
怀念吗?
好像也有。
可惜吗?
好像仍有。
厌恨吗?
必定有的。
但随便什么滋味都好,总而言之她是绝不可能再为此动心的。
想想卫子夫,皮囊再好,也是浮云。
她正待再度垂下眼眸,措辞请他离开时,他却抢先一步把视线投了过来。
她躲避不及,只得仓促交锋。
少年望着她,仿佛下定了什么天大的决心一般,“不行,就是不行。”
阿娇又懵了。
她觉得,她这一天委实懵地太多了。
从晨间睁眼,就一直在发懵。
神奇地回到了少女时期,就足够她懵上好久了,居然还要让她当夜就神奇地遭遇爬窗的刘彻。
而他的理由,不过是因为她爽了次约。
是。
她知道。
她这样,是有些不对,是有些不好。
但也不至于,就这么死拽着不放吧?
活像她逼良为娼,丧尽天良了一般。
她忍着气,含笑反问:“要你管啊?”
但眼前的傻子就好像全然听不出她的语中带刺,居然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稍微顿了顿,鼓足了更大的勇气,一字一顿地对她反击道:“谁让你亲我的?我现在就是要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