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柳馆</p>
“你衣服洗好了，也晾起来了。</p>
你担心下雨，还晾在了屋檐下。</p>
我们该走了吧？”</p>
紫尾蛟王的耐心逐渐被耗尽。</p>
蔷薇一边“哦哦哦”地应着，一边飞快地趴在桌几前飞快研墨。</p>
紫尾蛟王皱眉，焦急道：“我们时间已经不多了，马上必须汇合，时间紧迫！”</p>
蔷薇道：“哦哦哦”</p>
“圣女！”紫尾蛟王真的急了。</p>
蔷薇专注地研墨，头也不抬地道：“等会儿嘛，马上就好了，我我总得给他留一封信，否则他会着急的。”</p>
说着，她抽出公子平时练字用的宣纸。</p>
这可是上好的宣纸，平时她都是看着公子用。</p>
没想到，今天她自己能用了。</p>
她飞快地沾墨，垂笔于纸上，一阵凝思，却想不到开头写什么。</p>
啪嗒</p>
饱满的墨汁落下，在纸上渲开，染了朵大大的墨点儿。</p>
蔷薇看着那墨点儿，忽地心底生出几分古灵精怪，于是在那墨点儿周边圈圈绕绕，画了五个花瓣。</p>
画完之后，她又飞快在下写道：“少爷，我呀要去享福了，暂时就不回来啦，你记得把门外晾的衣服收一下。”</p>
写完后，她急忙用镇纸压住，继而又匆匆随着紫尾蛟王离开了绿柳馆</p>
日头偏移。</p>
青木州城中，骑兵缓缓出城，一如往常般。</p>
城中百姓早已司空见惯，这是要驻扎到城外去了。</p>
然而并非如此。</p>
盛传雄杀气腾腾，几乎时时刻刻想着去屠灭心慈寺。</p>
不过因为李玄及时传达出的建议，盛传雄放弃了烧山的计划，而打算先派遣军中高手，潜入寺庙中，以迅雷之势将寺中大殿大部分香炉香火摧毁，控制。就算做不到，至少也起到阻碍。</p>
然后，他大军再分批层层掩杀上山，如此即便前军被困，后面军队也不会受到影响。</p>
在结合了目前信息思索后，盛传雄不得不承认李玄给出的建议很靠谱。</p>
这个建议是州牧转达的，而周池鹤隐约有帮李玄扬名之意，故而没有瞒去他的姓名。</p>
盛传雄顿时想起了那个传闻中的白衣少年，心中生出几分复杂感情。</p>
老实说，李玄提的这些建议，他是真的没注意到，或者说还没来得及注意的。</p>
他满心的怒火和杀意，满心的布置和运兵，哪里来得及考虑这些？</p>
世上之事，许多时候并不是你想不到，而是你想的不及时。</p>
真等事情发生后，你或许会感慨一声“原来这么简单，这谁想不到，我不过是大意罢了”。</p>
可是，马后炮谁不会？</p>
决定生死成败的，通常就是那么简单的一個念头。</p>
诸多思绪闪过</p>
盛传雄裹覆明光甲，目送着那一批裹穿灰衣的军中高手飞快往远而去。</p>
而正因为这个建议是李玄提的，所以盛传雄也会勉强兼顾他的一个请求：若遇到一个叫镜妙的尼姑，便饶她一命。</p>
这个请求，他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只能说尽量了</p>
天渐暮。</p>
夕阳如血。</p>
铁骑折转，往东边的心慈寺而去。</p>
李玄在州牧府酒足饭饱，又与小弟云姨道别，这才坐着周家安排的马车往绿柳馆而去。</p>
入馆。</p>
推门。</p>
“蔷薇。”</p>
李大少爷喊了声。</p>
但没人答应。</p>
“蔷薇？”</p>
他又喊了声。</p>
还是没人答应。</p>
这般异常的情况让李玄禁不住神色一动，他迅速将“畸变怪猴”魔血注入体内。</p>
自从知道是哪一批人、在哪一种情况下能辨别魔和魔仆后，他就没那么担心了，至少不用担心在绿柳馆甚至青木州中使用。</p>
魔血一入体，一个光头猛男顿时出现在屋里。</p>
光头猛男扯着膀子，做着一个好肉盾的姿势，迅速跑前点燃蜡烛。</p>
烛光散开，亮起一片暖色调的柔和区域，照清了空空荡荡的屋子。</p>
“蔷薇？”</p>
李玄又叫了一遍。</p>
这次，他是彻底确定蔷薇不在了。</p>
他正想出门询问一下绿柳馆中周边院落的其他住户，可目光一动之间，却轻飘飘地落在了桌几上。</p>
那儿，放着一张摊开的纸。</p>
李玄走近，却见纸上画了一朵墨梅，留了一句话。</p>
他默默念着：“少爷，我呀要去享福了，暂时就不回来啦，伱记得把门外晾的衣服收一下。”</p>
读完，李玄侧头看了一眼门外，那屋檐下的衣裳正在夜风里哗哗动着，显然是清洗干净后被好好晾上去的。</p>
他垂眸沉吟，眼中露出思索之色、</p>
字确实是蔷薇的字。</p>
那朵墨梅花画的也是真难看。</p>
可是，这一句话却从头到尾透着古怪和异常。</p>
蔷薇是遇到了什么人，在什么情况下，才写出这种“暂时就不回来啦”的话？</p>
少年忽然酒醒，他推开门，就着门槛直接坐下，双手交叉支于鼻下。</p>
一幕幕画面闪过，一条条信息交错，一个个推断彼此联系又构成闭环。</p>
小半盏茶功夫后，李玄的目光已是极冷。</p>
‘羽教。’</p>
‘魔佛。’</p>
他拳头握紧。</p>
仰头一看，皓月当空。</p>
月光洒出他孤独的身影。</p>
蔷薇对他而言，名为丫鬟，实是伴侣，是家庭不可或缺的亲人。</p>
而蔷薇之所以离开，十有八九存了保护他的意思。</p>
‘可少爷要你保护吗？！’</p>
‘要吗？！！’</p>
少年只觉心气不畅，他忽地起身，掸了掸屁股，侧头东望，继而一咬牙，裹上灰色斗篷，出了绿柳馆。</p>
去到城东街头，在正热闹的酒肆里买酒一壶，猛烈灌入，待到瓶空，他随手一丢，继而在快到东门时，又变幻身形，化做个普通人模样。</p>
折转到城墙，看定墙头无人，李玄双手攀爬，宛如灵猿攀树，三下五除二就翻过了“这对常人来说需要走城门”的城墙，然后飞速隐没入城外的林影中。</p>
有如鬼魅，根本无人能察。</p>
他飞快掠向心慈寺方向。</p>
今晚有大战。</p>
而若是蔷薇被羽教带走，那很可能就是被带到了心慈寺。</p>
不过，李玄心中有那么一丝不确定。</p>
因为他并不确定“心慈寺知道不知道那一千精锐里有数十名骑兵逃了”。</p>
而若是知道，那心慈寺会如何做？李玄也不确定。</p>
不过，他暂时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只能先顺藤摸瓜。</p>
若是往常，他可能还会犹豫。</p>
但今日，有盛传雄两万五千的精兵当前锋，他至少可以在后一观，然后伺机补刀。</p>
原本，他并不打算卷入这种纠纷，可羽教带走蔷薇真的触怒到他了</p>
刷刷刷。</p>
树影飞快倒退。</p>
李玄距离那心慈寺越来越近。</p>
而就在这时，远处的心慈寺陡然爆发出一团红光。</p>
他迅速停下脚步，凝神看去。</p>
那是火光冲天的火光。</p>
李玄神色微凝。</p>
谁放的火？</p>
盛传雄么？</p>
不至于。</p>
这一点，他基本已经确认过了。</p>
盛传雄很听人劝，连火油都没带。</p>
那么，排除掉不可能，剩下的答案就算再匪夷所思，也可能是真相。</p>
“心慈寺放火自焚”</p>
李玄自己抛出了一个假设。</p>
然后又开始思考原因。</p>
“心慈寺是怕了么？”</p>
“不至于。”</p>
“那又是为何？”</p>
远处火焰滚滚，翻腾着黑烟和红光，熏染天穹。</p>
即便李玄距离那儿还足够远，他却也已能看到那火已经大到足以吞没整个心慈寺</p>
“救火，救火！”</p>
“取水！”</p>
“附近就有溪流！”</p>
心慈寺中，一片混乱。</p>
突然惊醒的和尚，尼姑发现寺庙起火了，纷纷救火。</p>
而正在赶往寺庙的州兵先锋们看到那火也是愣住了，而在略作思索后，便也纷纷冲了过去。</p>
将军说过，不能让山上起火。</p>
所以，他们在抵达后，在拉扯着和尚衣袍询问而无果后，也开始了灭火。</p>
很快，后面作为第一批的一千州兵也到了，他们也迅速救火。</p>
抵达后的盛传雄目瞪口呆，无奈之下也只能发动士兵救火。</p>
两万多士兵救火，火势很快稍稍得到了控制。</p>
盛传雄则开始飞速地审讯那些僧人尼姑，可是这些僧人尼姑却什么都不知道。</p>
他又让人去寻方丈，以及庙中的高级僧人，却是一个都没寻到。</p>
而这些都耽误了不少功夫。</p>
盛传雄气势汹汹而来，却因一场大火而耽搁了。</p>
更致命的是，他必须救火。</p>
因为他记得那位李公子说的话。</p>
这山中还有妖魔，若不救火，怕是会捅了妖魔窝。</p>
然而，盛传雄很不甘心。</p>
救火之余，他又令人快速寻找密道，同时还要尽可能分散，以免出现被一网打尽的情况。</p>
如此时间一分一秒过去。</p>
两万多的灭寺军队，就这么被挡住了。</p>
盛传雄极怒，忽地他想到了什么，吩咐了身边亲兵几句。</p>
旋即诸多士兵喊起：“镜妙何在，速速出来？！”</p>
“镜妙何在，速速出来？！”</p>
声音回荡在焚烧的寺庙，却无有回应。</p>
盛传雄皱起眉。</p>
如今形势很好分析，至少不在庙中的人应该全是那些迎了魔佛的贼僧贼尼，是该当千刀万剐的东西。</p>
这镜妙若不在，岂不是她也</p>
正想着，山门外忽地传来声音。</p>
“将军，找到镜妙了，她从外面而来。”</p>
盛传雄一愣，招手道：“让她速速过来。”</p>
镜妙揉着额头，只觉头晕眼花，而抬首看着这逐渐焚烧的寺庙大火，更是瞠目结舌，俏脸上满是不敢置信。</p>
她记得她明明是睡在僧房里的，但刚刚醒来她却是躺在野外的席子上。</p>
这野外就在心慈寺旁，而周边寻常见不到猛兽，故而某种程度上是安全的。</p>
她被火声，呼声惊醒，然后就听到许多人在叫她的名字。</p>
于是，她就跌跌撞撞、迷迷糊糊地走了出来，继而被士兵带到了盛传雄面前。</p>
盛传雄皱眉审视着她，问道：“你是镜妙？”</p>
“是的，将军。”镜妙只觉晕眩无比，战斗站不稳。</p>
盛传雄道：“你被人下了迷药。”</p>
“迷药？怎么会”镜妙一边喃喃着，一边抬首扶额回忆。</p>
恶心感，晕眩感，飞快传来。</p>
她一个踉跄，干脆盘膝坐在了地上。</p>
盛传雄扬声道：“取冷水来！”</p>
很快，有士兵将一桶本用作救火的水翻了过来。</p>
镜妙俯首，双手掬水泼脸。</p>
冰冷的秋水，让她有了些清醒。</p>
但她越发疑惑，因为她逐渐记起她睡前根本什么都没喝，不可能被人下迷药。</p>
盛传雄冷冷问：“你和李玄什么关系？这寺里方丈都去了哪儿？”</p>
镜妙理了理思绪，开始回忆，开始述说</p>
盛传雄听着，思考着，心中计算着，而脑海里慢慢浮现出这光业山一带的舆图</p>
“蛟王，你为什么把我那弟子给丢在了寺中？”</p>
马车上，老尼冷冷质问。</p>
而戴着紫色鳞片面具的人平静道，“她和我们不是一路人，带了只会误事。所以我把她迷晕，随意丢到寺外去了。”</p>
“不是一路人，到底是我是她师父，还是你是？”老尼颇为愤怒。</p>
而紫尾蛟王也分毫不让，道：“区区一个弟子，我动不了么？”</p>
她记得那孩子清澈的眼神，记得那孩子从水里救了她。</p>
所以就当她难得发一次善心，也救一次那孩子吧。</p>
有恩报恩，以牙还牙，她紫尾蛟王也不是个恩怨不分的人。</p>
老尼看了一眼马车最前那可怕的神灵，打消了继续争吵的欲望。</p>
佛陀降世，固是她们所愿。</p>
但真到降临这佛陀也太可怕了。</p>
这才多久，他就已经给自己换了好几个头。</p>
一柱清香，便可至周边数里，直接摘了那些在睡梦中的农户的头，然后按到自己脖子上来。</p>
佛，男女变幻不定，声音变幻不定。</p>
可是，那些凡人的头颅，又哪里承载得了佛的躯体？</p>
所以这些头颅在不停腐烂。</p>
而佛，也在不停寻找新的头颅。</p>
七辆大车厢的马车疾驰在乡野小道，沿海往北而去。</p>
马车中，则是载着藏身在心慈寺的羽教信徒。</p>
羽教，从来不想占据一城之地，也不想攻占青木州城，因为那只会将苍生逼到他们的对立面。</p>
羽教，要的是传教。</p>
要的是普天之下，人人皆喜羽教，皆奉佛陀。</p>
然后，在那氤氲成海，覆笼一城，一州，甚至一国，十国的香火之海中，那一朵金莲才会绽开。</p>
佛经有典故，说佛陀拈花而笑。</p>
人人皆以佛陀智慧，见花明性，故而微笑。</p>
可事实呢？</p>
事实究竟是佛陀拈起了花，还是花启发了佛陀？</p>
一花一世界。</p>
或许，佛陀的存在，本就是只是为了成全那一朵花。</p>
“铁甲羽衣金莲花”，这其中，“金莲花”的仪式最是神秘莫测。</p>
只因这仪式的终点，其实并不是佛陀，而是花。</p>
佛陀也好，一切也好，只不过是为了那朵金莲的盛开。</p>
如今，心慈寺既然已经和朝廷闹开了，那便不留了。</p>
便是没了心慈寺，也能有光明寺，这个寺那个寺</p>
啪</p>
啪嗒</p>
咔，咔咔咔咔。</p>
白骨组合的声音飞快传来。</p>
一堆荒野散架的白骨陡然组合成了一条白骨犬。</p>
又有细小的白骨组合成了白骨鸟，但白骨鸟不会飞，只能在地上“蹦蹦跳跳”。</p>
蹦跳的白骨鸟，奔跑的白骨犬往四处跑去，很快又见到了新的白骨。</p>
白骨四散，不停地从大地之下唤醒新的同伴。</p>
极其隐蔽的光业山峡谷中，灰色斗篷猎猎飞扬，好似裹在一个稻草人之上。</p>
斗篷里，少年腰下同时呈现着“大树气根”与“触手”。</p>
他植根于地，无法动弹。</p>
但是，他也择定了新的搜寻地点。</p>
这地点就是光业山北边。</p>
‘虽然不知原因，但假设心慈寺的羽教教徒就是想放火拖住盛传雄的脚步，那他们必然在撤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