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大明陛下：”</p>
“大明与鞑靼一衣带水的友邦。”</p>
“外臣是带着诚意而来，乞求天朝皇帝为我国开辟马市，多多交易。”</p>
“乃是为了和平而来。”</p>
阿古可比之前两拨人聪明。</p>
汉语说得极为流利，若非穿着鞑靼使臣的服饰，还以为是大明人呢。</p>
“友邦谈不上吧，鞑靼数次内附大明，该是大明领土才对，满都鲁也是朕的臣子。”朱祁钰淡淡道。</p>
皇帝又来这套了。</p>
“陛下所言甚是，鞑靼确实依附于大明，我国大汗按照礼节，确实应该向陛下称臣。”</p>
什么？</p>
胡濙等眸中射出一抹厉光，这个阿古为何这般示弱？</p>
鞑靼国内发生了什么？</p>
满都鲁这是要急于回国？所以才会低头？</p>
他立刻给皇帝眼色。</p>
“你这使者有意思。”</p>
朱祁钰心领神会，笑道：“你是把朕当成楚怀王了？”</p>
楚怀王就是被张仪忽悠三次的憨憨。</p>
他借古讽今。</p>
偏偏这个阿古听得懂。</p>
“外臣不敢和张公相提并论。”</p>
阿古看出大明朝臣的错愕，笑道：“外臣自幼接触汉文，对汉文化极为向往。”</p>
瓦剌的伯颜，也对汉文化崇拜，所以才处处帮助朱祁镇。</p>
朱祁钰对他来了兴趣，问：“你姓什么？”</p>
“外臣姓绰罗斯！”阿古恭敬回答。</p>
什么？</p>
朱祁钰目光一窒：“绰罗斯？也先是你什么人？”</p>
“乃是外臣伯父，外臣亲父乃伯颜帖木儿！”阿古跪在地上道。</p>
伯颜的儿子！</p>
伯颜是也先的弟弟，朱祁镇在漠北时，和伯颜是挚友，也多亏了伯颜的帮助，他才能从瓦剌大营里苟活下来。</p>
但是，伯颜在景泰五年，就被属下杀了。</p>
他这个儿子，应该在瓦剌啊，怎么沦落到了鞑靼？</p>
“外臣确实是伯颜的儿子，但伯颜并不知道有外臣这个儿子。”</p>
“外臣之母是汗庭中的婢女，被伯颜临幸才诞下外臣。”</p>
“但外臣一直被当做伯颜亲子养在汗庭。”</p>
阿古毫不避讳地讲出自己的身世。</p>
原来是私生子。</p>
朱祁钰眯着眼睛，有点意思。</p>
满都鲁派伯颜的儿子来，难道他以为大明说了算的是朱祁镇吗？</p>
“难怪连楚怀王都知道。”</p>
朱祁钰笑道：“原来是伯颜的儿子。”</p>
“你父亲伯颜和大明，还有一番渊源呢。”</p>
“漠北王和你父亲是挚友，漠北王又是朕的亲哥哥。”</p>
“这么一看，咱俩也有点关系，是不是啊？”</p>
“大侄子！”</p>
呃！</p>
阿古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我今年四十二，您多大？</p>
“谢陛下叔叔恩典！”阿古直接顺杆往上爬。</p>
胡濙忍俊不禁，喝酒掩饰。</p>
这小子不好对付啊。</p>
朱祁钰笑容微僵，陛下叔叔？这什么鬼称呼？</p>
“陛下叔叔，鞑靼和大明乃是友邦，请两国罢兵，开展边贸，互通有无。”阿古直言不讳。</p>
这称呼，怎么感觉你小子在占朕的便宜呢？</p>
“鞑靼是遇到什么急事了？这么着急就要退兵？”朱祁钰问。</p>
“不瞒陛下叔叔，大宁如铁桶一般，强悍的鞑靼骑兵无可奈何，两国空耗国力，不如握手言和。”</p>
阿古的诚恳，反而让朝臣摸不清鞑靼的套路。</p>
他们已经做好了，鞑靼狮子大开口的准备。</p>
甚至朱祁钰都在考虑，这次留几个在宫中当太监。</p>
却不想，鞑靼上来就服软，什么情况？</p>
“大明何其强盛，些许国力，大明不放在眼里。”朱祁钰兀自强硬。</p>
“外臣承认，大明无比强盛，乃天下第一国！”</p>
阿古竟然跪在地上，道：“但，请陛下怜悯鞑靼国民。”</p>
“陛下乃天朝上国，鞑靼内附于大明，鞑靼国民亦属大明百姓。”</p>
“请陛下怜恤牧民，两国握手言和。”</p>
阿古言辞诚恳，语气带着哀求。</p>
什么情况啊？</p>
胡濙瞪大眼睛，鞑靼内部一定是出事了，不然不会这样求饶的！</p>
一定出事了。</p>
岂不是说，于谦能趁乱取胜吗？</p>
就该立刻传旨于谦，令于谦兵出大宁，把鞑靼留在长城内。</p>
同时也感叹于谦运气之好，上次击退瓦剌就是，这次面对鞑靼，又捡便宜了。</p>
但朱祁钰却不这样想。</p>
满都鲁能一统鞑靼，绝不是个简单人物。</p>
派阿古来示弱，骗于谦出城。</p>
鞑靼兵擅长野战，大明军则擅长守城。</p>
于谦一旦出城，那就是鞑靼的猎物，大宁丢了，京师就危险了。</p>
“大侄子起来。”</p>
“你是伯颜的儿子，朕是你的叔叔。”</p>
“满都鲁又是朕的臣子，漠北诸族都是朕的子民。”</p>
“朕怜悯也是应该的。”</p>
朱祁钰一直注意阿古的神色。</p>
偏偏阿古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这是个人才。</p>
“但是！”</p>
“请降是要付出代价的。”</p>
“既然都是自己人，就留下一万匹马，两万匹牛，十万匹羊，双方就握手言和吧。”</p>
“你恭请开边贸之事，朕也答应。”</p>
朱祁钰淡淡道。</p>
这是讨价还价。</p>
阿古却瞬间掌握了皇帝的底线，笑道：“陛下叔叔，近两年漠北日子不好过，实在凑不出您要的东西。”</p>
“那能有多少？”朱祁钰问。</p>
“鞑靼愿意进贡一千匹马，一千匹牛和五千只羊。”</p>
这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啊。</p>
鞑靼真的出事了吗？</p>
胡濙也疑惑了。</p>
真按照军事力量划分，瓦剌、鞑靼、大明、女真、兀良哈，应该是这个排序。</p>
鞑靼的军事实力，要比大明强大一些的。</p>
明明来打秋谷的，怎么忽然就求饶了呢？</p>
诡异，实在诡异。</p>
他偷偷朝冯孝招手，冯孝经皇帝点头后，悄无声息出现在胡濙身后，胡濙压低声音道：“把于太保上的奏章拿过来，快。”</p>
冯孝去禀报皇帝，经允准后，立刻让人去取。</p>
胡濙要看过于谦上的奏章，进行判断。</p>
“鞑靼未免过于小气了。”朱祁钰继续扯皮。</p>
他也有点懵。</p>
鞑靼是示敌以弱？还是真的出事了？</p>
“陛下叔叔，鞑靼实在穷困，不然也不会向南而来。”</p>
阿古没敢说来打秋谷。</p>
这是个贬义词，把明人当成口粮，大明极为看重字眼儿，所以尽量避嫌。</p>
“求陛下允准满都鲁大汗所请。”</p>
“大汗愿意去汗号，请陛下晋位鞑靼大汗。”</p>
“请大明允准鞑靼内附。”</p>
阿古含泪道。</p>
越说越不像话了。</p>
朱祁钰看向胡濙。</p>
胡濙则在看奏章，重臣都在看，想从中找到原因。</p>
却没什么破绽啊。</p>
于谦不同别人，若有破绽的话，他应该早就发现了，不可能不上书皇帝的。</p>
“看来满都鲁是知道自己错了。”朱祁钰硬着头皮接话。</p>
他也懵逼啊……</p>
等等！</p>
鞑靼要是真出了问题，那支从帖木儿汗国过来的骑兵，是什么情况？</p>
那支骑兵的目的地是鞑靼。</p>
鞑靼尚有能力接受十二万人，怎么可能出乱子了呢？</p>
这是计！</p>
示敌以弱的计。</p>
诓骗皇帝，让皇帝下旨令于谦兵出大宁。</p>
这样就给了鞑靼可乘之机，擅长打野战的鞑靼兵，就能在平原上打崩大明军。</p>
“大汗是真的知错了！”阿古嚎啕大哭。</p>
“哈哈哈！”</p>
朱祁钰看了一会，忽然大笑：“戏演得不错，朕差点就信了。”</p>
阿古脸色一僵，刚要解释。</p>
“想骗于谦出城，和你们打野战是不是？”</p>
“朕不是楚怀王。”</p>
“你也不是张仪，骗不了朕。”</p>
就算有便宜，朱祁钰都不占。</p>
于谦不能出城。</p>
大明京师空虚，一旦于谦败了，京师谁来保？</p>
御敌于外可以。</p>
打到京师来，他这个皇帝该不该下罪己诏？</p>
万一出了内鬼，把京师城门打开，他是当俘虏呢？还是当逃兵呢？抑或是去万岁山上找那棵歪脖子树上吊死？</p>
朱祁钰不敢赌。</p>
“陛下呀，外臣之言句句属实，绝不敢诓骗陛下啊！”</p>
阿古哭泣道：“外、外臣就与您说了实话吧，大汗不幸、不幸……遇难了！”</p>
什么？</p>
大明朝臣全都站了起来。</p>
胡濙都眼中精光闪烁，机会呀！</p>
于谦的奏报中规中矩，他找不出什么破绽来，但阿古说满都鲁大汗死了，若于谦抓住机会，必能一击即中。</p>
天大的功绩，唾手可得啊！</p>
“满都鲁汗是怎么遇难的？”胡濙急声问，顾不得礼节了。</p>
整个使团，都传出哭泣的声音。</p>
“有心怀叵测的部族，派人刺杀大汗。”</p>
“本来有怯薛军护驾，大汗没有大碍，但营盘大乱。”</p>
“大汗为了稳定人心，站在高耸入云的战车之上，让所有人看见，在人心刚刚稳定的时候，有人用箭矢射中了大汗。”</p>
“但没有大碍，大汗穿着三层甲，只是皮外伤。”</p>
“可蒙人一日都不能离了酒，大汗在议事的时候，酒不离手，喝得太多了，导致血崩……”</p>
“便，便回归长生天了！”</p>
阿古说得十分形象，细节都对得上。</p>
胡濙等人信了大半。</p>
朱祁钰却在想，换他是满都鲁，他明知受伤的情况下，喝酒吗？</p>
医者不会不提醒他，禁止饮酒的。</p>
满都鲁千辛万苦才夺回了权力，会为了一时贪欲，就不吝惜自己的身体吗？</p>
“陛下！”胡濙冲朱祁钰点头。</p>
可朱祁钰不信。</p>
使团一片哭声，他们都出自满都鲁的怯薛军，对满都鲁极为忠心。</p>
哭声不似作伪。</p>
朱祁钰反而纠结了。</p>
却在这时，秦成从后面匆匆进来，压低声音道：“皇爷，大宁急报。”</p>
“呈上来！”朱祁钰看了眼名头，是于谦的奏报。</p>
拆开来看。</p>
于谦竟然在说，鞑靼大军有乱象，有小股军队向漠北进军，好似鞑靼大营出了什么事。</p>
他正在派人打探。</p>
是真的？</p>
这也太巧了吧。</p>
朱祁钰让人把奏报给胡濙等重臣看。</p>
阿古眼中闪过一丝寒光。</p>
“大侄子别哭了，人的命天注定，满都鲁是个人杰，到了地下也会闯下一番天地的。”</p>
朱祁钰潦草地安慰两句：“暂且稍待，朕去更衣。”</p>
他给胡濙使个眼色。</p>
进入内宫，胡濙急声道：“陛下，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p>
“您不是要横扫漠北嘛？”</p>
“正好趁着满都鲁的死讯，咱们吃下鞑靼的精锐骑兵！”</p>
“鞑靼最精锐的军队，就在大宁城外，只要吃下去，鞑靼就全无敌手了！”</p>
胡濙十分激动。</p>
“老太傅就没想过，这是个陷阱吗？”朱祁钰问。</p>
胡濙一愣：“于太保的密奏，言之凿凿。”</p>
“这可能是满都鲁故意做给我们看的。”</p>
朱祁钰举棋不定：“老太傅，您想呀，受了箭伤，怎么可能饮酒过剩呢？”</p>
“他也说了，披了三层甲，箭矢又能伤到多少？”</p>
“破个皮，喝多了就能暴毙吗？”</p>
“朕不信。”</p>
朱祁钰其实也想出兵，但他不敢赌。</p>
被这么一说，胡濙也清醒了。</p>
他退后两步，深深一礼：“幸亏陛下清醒，老臣着急了。”</p>
“倘若陛下所想，才是真相的话。”</p>
“满都鲁是希望于谦兵出大宁，和鞑靼野战。”</p>
“那么在大宁城四周，早就布好了陷阱，等于谦跳进去呢。”</p>
胡濙惊出一身冷汗。</p>
“没错！”</p>
“如果是陷阱的话。”</p>
“京师就保不住了。”</p>
朱祁钰目光闪烁，语气幽幽。</p>
胡濙吓得脸色惨白，匍匐在地：“老臣有罪，老臣失了方寸，着急了！”</p>
“幸亏陛下清醒，天佑大明啊！”</p>
“这满都鲁好深的心思啊。”</p>
“他想学也先，兵围京师，抓个皇帝做俘虏啊！”</p>
胡濙眸中全是后怕：“那满都鲁能斗赢太师，统一鞑靼，怎么可能是个昏弱之主呢？”</p>
“所以制造一场诈死好戏，派使团来大明求饶。”</p>
“其实是诱骗大明出兵。”</p>
“他满都鲁好取得一场大胜，稳定自己的统治。”</p>
没错！</p>
满都鲁是统一了鞑靼。</p>
但只是纸面上的统一，各个部落听调不听宣，就把他当个吉祥物罢了。</p>
倘若满都鲁带着他们来大明抓个汉人皇帝。</p>
蒙人是崇拜强者的，就像鞑靼臣服于也先的瓦剌一样。</p>
那么，经此一战，满都鲁就会成为漠北真正的主人。</p>
照这么分析，诈死的可能性最大。</p>
胡濙更是后怕。</p>
“老太傅，若满都鲁真的死了呢？”</p>
朱祁钰苦笑：“朕只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但也可能是天佑大明，满都鲁真死了。”</p>
胡濙也没了主意。</p>
这件事太突然了。</p>
大明在漠北没有暗哨，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知道。</p>
“陛下，不如将决定权交给于谦吧。”</p>
胡濙叹息：“若满都鲁死了，纵然是天赐良机，但京师空虚，不容许我们任性一把。”</p>
“于谦地处前线，必然无比清醒。”</p>
“他不会因为一点小乱，就擅自出兵的。”</p>
“他用兵最稳，更知道大明的重要性，那是护卫京师的第二道防线，不容有失啊，于谦心知肚明。”</p>
“交给于谦，中枢不加置喙，才是最好的选择。”</p>
胡濙咬牙。</p>
他也舍不得放弃这天赐良机啊。</p>
奈何啊，京师空虚，倘若京师有二十万大军，管他是真是假，莽就完了。</p>
朱祁钰缓缓点头：“朕会告诉于谦，随他施为，不必担心京师，一旦大宁被破，朕来守京师，朕不怪他！”</p>
这样的皇帝，才是武将心中最完美的皇帝吧。</p>
太祖、太宗那是天下名帅，当世之杰。</p>
景泰帝远不如祖宗，但他最大的优点，就是放权，极致的放权。</p>
还肯为臣子兜底，这样的皇帝，真的是想做事的朝臣，最理想的君主。</p>
“那朕如何回阿古？”朱祁钰又问。</p>
“答应下来！”</p>
胡濙斟酌着道：“先搞清楚，这个满都鲁是真死，还是诈死。”</p>
“派使团去鞑靼大营，名义就是去接收进贡之物。”</p>
“倘若是真死了，就让于谦喝口汤。”</p>
“若是诈死，就继续守着，耗死鞑靼。”</p>
“老臣想着，鞑靼国力不丰，不可能长时间耗的大宁的，不然也不会想出这个办法。”</p>
胡濙幽幽道：“先把阿古答应的好处拿到手，算是弥补些损失。”</p>
朱祁钰颔首：“朕去讨要，使者您来定。”</p>
“老臣遵旨！”</p>
一前一后出殿。</p>
胡濙踉跄一下，朱祁钰回身扶住他：“老太傅是不是太累了？您先回府歇息吧，朕来处置。”</p>
胡濙却摇摇头：“老臣还能坚持，不搞清楚，老臣放心不下，谢陛下担忧，老臣无碍。”</p>
但朱祁钰看他脸色发白。</p>
怕是心力交瘁，又大悲大喜，身体出了毛病。</p>
朱祁钰按住他：“老太傅，您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朕还得指望着您呢，不能病了。”</p>
“鞑靼使团，朕能应付。”</p>
“您先回府歇息，宫中有任何风吹草动，朕都让太监记下来，时时给您送过去。”</p>
“如何？”</p>
胡濙满脸感动，要跪下谢恩。</p>
“您今天免礼，回吧。”朱祁钰扶住他。</p>
胡濙眼中闪烁着感动。</p>
这样的皇帝，虽有收买人心之嫌，但哪个臣子不愿意为这样的皇帝卖命呢？</p>
看着朱祁钰的背影，他自然而然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磕了头，才乘坐御辇出宫。</p>
回到大殿上。</p>
朱祁钰换上了常服，笑容可掬：“大侄子，鞑靼的孝心，朕收下了。”</p>
“两国罢兵，握手言和。”</p>
“就在京峰口，设下马市，双方互通有无。”</p>
“可这马的价格，是不是需要谈一谈？”</p>
阿古明显松了口气。</p>
这个小动作，被朱祁钰捕捉到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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