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体面(1 / 2)

蓬刀人 陈叔夜 5624 字 2020-12-07

“两百五十四,两百五十五——”

“正”字塞目溢笔,火场余烬惨烈,察子睹之恻然,舔了舔兔毫笔尖,收罗几圈下来,用尽一本生死簿,不由扭眉苦叹。

“张大郎!这怎么算,一个还是半个?”

小卒踢开一枚黑裂石蝉,察子闻声抬眼,骨碌碌滚来一只乌球,撒骨成屑,显见是孩子身量。

张察子重重一捺,喷息道:“两百五十六,黄泉路上别回头!”

……

……

“四百人命,闹出整整四百条人命!”

天将破晓,开封府灯火通明,权开封尹性情宽厚仁慈,此刻掼碎一枚惊堂木,右手尚且抖索不已。

晏洵垂首以待,得见木碎,嘶声道:“下官难辞其咎,愿减俸阶,自请外迁出京。”

权开封尹顾碍三大王与他的交情,一时头大如斗,喝道:“你也糊涂,什么都要赶个正巧。这原本只算皇城司的过错,区区判官,不自量力,非要瞎掺一脚!”

晏洵不为所动,道:“若非下官不自量力,眼下便是四百也不止了。”

老尹怒道:“还敢狡辩!”

“食君俸禄,为君分忧,此乃忠君之事,”晏洵缓缓抬头,两眼血丝同他对视,“下官不敢狡辩,他们敬我一句判官。”

权开封尹恨得牙根直痒,他原本卧榻酣眠,五更不到被人拍破了门,险些惊断气,按此年岁只待乞骸骨,如今晚节有虞,恨不能生撕这头活驴。

他良久摆手叹道:“皇城司那帮爪牙势必挟私生怨,外迁出京反倒安全,老夫势单力薄,我是再管不了你的前程啦,写道告罪书,求个从轻发落吧。”

后生可畏,不如避而远之。

老尹拂袖而去,晏洵彻夜奔波不休,一恍神几欲力尽,撑持桌案不倒,荡出右手腕绑系的桃木葫芦,适才记起心头一角之缺。

他唇齿焦干,颈侧黑烟未净,越急越说不出话,哑哑几句,尽作鸹声,只好吐回心底,诸般繁难迎头而上,踉跄抬脚往天底下行走。

府役筋疲力竭,使帽扇风,三两个箕坐阶下,见他要走,起身戴帽正衣,晏洵示意不必跟随,做个抬碗手势,嘱咐道:“前街,绿豆水。”

走出三两步,回头道:“钱二哥还好?”

“判官放心,钱大郎今早来报平安,二哥双腿保住了,他婆娘哭成个泪人,吓得要死要活。”

“小大夫如何,是死是活?”

“这……小的不知,伤成那副模样,神鬼不认,想救活也不容易。”

晏洵沉沉点头,应道:“救一个是一个。”

及出开封府,恰教小黄门逮个正着。

其人锦衣绣履,牵一匹马驹,配一张郓王府腰牌,笑盈盈揖道:“奴婢奉候晏判官多时了,今日巳正,金明池有一场小打,难得势均力敌,精彩自不消说。三大王总念当初同年之谊,择日不如撞日,便请戊戌科三甲,一道城外小聚。听说陆司使请不动晏判官,奴婢斗胆替主分忧。事不宜迟,阁下自当梳洗正冠,奴婢早备新衣,定好了香水揩背,咱们快走吧。”

晏洵听罢这一席话,头昏脑胀,掩口直咳嗽,喉管透彻一清之后,诚恳揖道:“不敢劳烦中贵人,下官要务在身,十万火急——”

黄门打断他道:“莫非是要面见官家?”

晏洵道:“哪里,是——”

黄门哧笑道:“既非官家要务,三大王便是十万火急。晏判官但受我主青眼相待,当知好风凭借力,不然,莫说四百人命,就算折半,稍加言语,足以尽覆前名,让你下半辈子再难翻身。”

晏洵先怔后怒,斥道:“四百人命,竟不比马球重要?”

黄门道:“死人又救不回来,何必坏了三大王兴致。”稍一挥手,黑斗笠振翅而落,说是振翅,实则轻功了得。

郓王府察子神出鬼没,身形极快,与皇城司同出一脉,腰牌映照晨光,比刀更利,如视日之盲。

“请。”

晏洵再执拗,无非孤身一人。

二十当头,仰见旭日初升,东京城熙熙攘攘,似从无昨夜雨大火大之忧,陷地数尺亦有金帛填埋,不禁茫茫自问,东京铁则,孰为困兽,孰又为樊笼?

……

……

汴河水清,辰牌时分,河中金泉流淌。

两岸铺子叫卖朝食,绿豆水三钱一碗,劳汉闲人各自牛饮鸟啄。十数名和尚提篓托钵,各着百衲衣,远远一队,垂首自西街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