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小星(1 / 2)

蓬刀人 陈叔夜 7304 字 2020-12-07

谢皎饿得难受。

她想吃刚出锅的馒头,笼屉火慢,没能及时蒸出来,先喝稀粥垫腹。

一碗粥半碗水,越喝越饿,馒头恰好出锅。她十指发痛,忍烫掰开白馒头,赤豆甜气暄暄扑面而来。

画饼充饥是好的,但她吃不到,因此越发难过。

七月牢房湿闷,正是蛇鼠虫蚁横行之时。

谢皎盘踞草堆,抽了几根合眉顺眼的草秆,编成半掌草鞋,自觉颇有刘皇叔不骄不馁之姿。

“真是怪了,”她琢磨道,“刘备一介匹夫,何德何能,竟敢与曹操齐名?”

瑜亮之争或有磋议,曹刘之争,在谢皎看来毫无必要,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牢房蜗居僻角,走廊漆静,为免胡思乱想,她得主动想些别的什么,以使神思脱身囹圄。

铿铿锵锵,劈里咣当,直从徐州之屠演到赤壁之火,不妙!华容道半里在望。她两眼一昏,当即沉沉睡去。

“醒醒,喂,醒醒!”

“谁……”

谢皎满头大汗,两眼困肿,呢喃道:“送断头饭的?”

那人从栅栏间伸手进来晃她,手是一副枯骨,根根历历分明,问道:“你怎么又坐牢了?”

谢皎无精打采,揉眼坐直,平平板板道:“是你啊,我饿死啦。”

那人本在拂理她额前湿发,闻言一顿,枯指戳她眉心红痣,恶狠狠道:“死都死了,难道还想吃我的肉?”

谢皎嘀咕:“也没几两肉……也没怎么老。”

那人道:“人死了,就不会再老。”

“一直这样?”

“一直这样。”

谢皎大喜过望,腾身而起仆到栅栏前,兴冲冲叫道:“那我也死一死吧!”

那人早有预料,一掌按住躁动的她,哼道:“想得美,你要死了,我不白死一遭?我来是要告诉你,七月十五将近,今年的香火黄钱我可还没收到。你敢做赖皮脸,我就夜夜去你梦里缠你骂你,等你成了亲,我还要去你官人梦里骂你……你怎么臭着一张脸?”

“人没有东西吃,就会变得很可怕。”谢皎阴恻恻道,“我十四,你十七。我十七,你还十七。别来无恙,想你想得紧,想得饥肠辘辘,想得嘴歪眼斜。”

那人温温一笑,“你想见我,抬头就见。一团小星,日落中天便是。”

“东京灯火太旺,”她道,“日落之后,天色绯绯,我什么也看不见。”

他道:“那就出城看看我。”

谢皎陡然伸手一抓,那人如水化墨,疾疾隐没在灯火幽深处,她喝道:“你怕什么!”

他道:“我来还想告诉你,草堆里有一条长虫。”

谢皎悚然一跳,三两脚将草堆踹远,那人大笑消散,余音传来,轻声道:“还有,你烧起来了。”

她低头自顾,全身如浸冷火,一声不响在烧,照亮了幽暗铁围。

“嗷!谢三,疼,我疼!”

谢皎蓦然睁眼,一背淋漓,手上力道加重几分,徐覆罗当场气得白眼直翻。

她霍然扔开所擒指爪,狗腿子眼泪汪汪,捧手直嘘冷气。

“怎么是你?”

“除了我仗义,整个东京城里,还能有谁惦记着你?”他支支吾吾道,“你的手好热,烙铁一样,是不是受了风寒?”

谢皎自试,额头火烫,徐覆罗笑嘻嘻指她,嘲道:“现世报!脸也像猴屁股,猴屁股你见过没有,我有铜镜,借你一照——啊!这什么东西,好他娘可怕!”

他手舞足蹈拍落身上的长虫,一脚用力碾死,谢皎收腿掸衣,没好气道:“在我面前,少说粗言鄙语。”

“你不懂,”徐覆罗理直气壮,“说了就不疼,说了就不怕,这叫壮胆。”

“胆子分你一半,闭嘴。”

“你扪心自问,自己一句粗话都没说过?”

“早先少不更事,鹦鹉学舌,也曾说过一两句。”

他哼的一声,勾着肘子打前襟里摸出一枚鸡蛋,道:“白瞎我一片好心。”

谢皎立时蠢蠢欲动,嗓子眼里抢出千万只手,嫌道:“就吃这个?”

徐覆罗嘿嘿一笑,又掏出一枚鹌鹑蛋,一大一小拱手奉上,道:“有的吃还嫌。”

谢皎不肯接,“你身上有酒味。”

他朝前送了送,“全靠冯兄提携仕途,请他喝一场小酒,又不花你的钱。我看话本子里就这样写,探监只有熟鸡蛋好藏。”

“猪脑子,”谢皎一把夺过熟蛋磕碎,“怀里揣两块烧饼,不就够我饱餐一顿的了。”

“你怎知我藏了私,”徐覆罗赧然,“不过只有一块,我分你一半。”

他又摸出一张对折的葱油酥饼,撕下半条递进牢房,剩下那小半自顾自地嚼了起来。

谢皎一愣,从铁栏间隙挤出半条腿,使劲蹬他一脚,骂道:“你没吃饱啊,非要和我抢这一口?”

徐覆罗委屈,“我长个子,饿。”

“你饿,”谢皎扒栏又蹬一脚,“我可饿一整天了!”

徐覆罗展臂躲远,“行了行了,哄你开心而已,安分一点凑合吃吧!”

她戾戾收腿,接过饼,二话不说塞了满嘴,又继续剥壳,一口吞下白生生的冷蛋,三嚼两咽,噎得直打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