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莫淹留(2 / 2)

蓬刀人 陈叔夜 10437 字 2020-12-07

晏洵将眉峰挤成八字,“这是监察御史该说的话么?”

“你小子,”辛羡作势捏拳,“找揍不成?”

前路渐通,军巡铺抬着“木轿”,押了人犯下桥。经行北岸,大家伙儿让道,辛羡一眼认出那人所着襕袍是太学制式。人犯摇头甩脑,口淌涎水三千尺,甚失太学体面。辛羡怔忪,隐有怒意,横臂拦下一个卒子,一口道明乌台身份。

……

……

晏洵兀自出神,鼻尖翕动,恍惚嗅到硝火细雪。

那是他第一年进京。

隆冬时节,汴河结冰,总角豆蔻足蹬刀靴,三三两两下埠头,要学神仙遨游。遇到冰薄不坚处,咕咚落水,人救不及,那便直坠幽冥,冻成硬邦邦的人棍。

火盆劈剥,晏洵在暖室临字,三抖两斜,握不稳笔,沉一口气,披氅冲上街道。

是日恰闻冰裂,虹桥附近冻死几个无赖恶少,冰坨一样,眉青目紫,很费捞尸老六一番气力。若是那无爹无娘的,也就凭他填河,留待来年化泥养鱼。

焰火瀑然,灿烂烧春,一个高胜一个,光射东京城冰面角落。他摸下河道呼寻,心焦如焚,陡闻背后有人嬉笑。晏洵回身张襟,头顶炸开一双比翼鸟,一颗活炮仗就这样撞进怀里。

她足下锋刃未除,目光如炬,扑腾着翅膀,喷他满颈热气。不及晏洵反应,又拉他冷手,轻捷如风,携人旋绕不停。

天河相照,火树银花海,人在走马灯笼。

“傻子,快笑一个,我瞧好不好看。”

晏洵想唱白脸,强试再三,始终没法硬气,烫面错眼,噗的打个喷嚏,硝火味就在这时偷潜入鼻。

“哎哟,不好看,”她松手嚷道,“我不要你了!”

博君一粲罢了,你打喷嚏也不好看。晏洵没说出口,悄摸鼻尖,心怦怦直跳。他狐疑思忖,张嘴闭眼而已,莫非真的有碍观瞻?那我下回瞪眼闭嘴,总该好看了吧。

草长莺飞一眨眼,姑射春醒,我乘东风君披雪,可能俱是烂柯人。

“等等我,谢皎!”

姑射子萍步微踪,她总不回头,晏洵只好多喊几次,良久依言转眸。他先一笑,在她眼中照出好一个洛阳公子。磊落挺拔,只隔夕朝,自始至终不折腰,无愧先师敦导。

她开口说话,晏洵两耳蒙鼓,顽风推肩,催他拔足追近,酸鼻笑问:“昨夜风大,可曾安歇?”

火龙斗然扑脸而来。

硝味呛鼻,打野呵的游艺人面佩鬼叉,形如卧鱼,翻身踏步连喷一股松香细末。火龙绵延五尺不绝,艺人即吹即转,一口烧化人世镜花昙影,她的面孔便在火圈中灰飞烟灭。

……

……

“哎!”辛羡扳住晏洵肩头,“我说话你听没听,火燎眉毛,着魔了?”

他还在笑,半晌怅然若失,眼平笑散,避开吹火龙的游艺人,答道:“火大,呛鼻子。你说什么?”

“斯文扫地,成何体统,真不留太学半分颜面!你道那疯子是谁?太学下舍斋长,悬梁刺股的好苗子!”

辛羡心有余怒,“生徒蠹书不事生产,此人家资甚虚,只好质贷,奉养高堂双亲。没等升入内舍,先惹上黑金社,滚雪球一般的利息,足高本金十倍。就算剥了这身书生皮,也要连投几回胎,才能还得清白。你看,活活逼疯了读书人!”

他愤愤道:“蹈阱的是读书人,幸灾乐祸的也是读书人,士风日下,争不如屠狗辈仗义!”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不怕争利,就怕设计要命。黑典库蓄养打手,质贷招贴无孔不入,多有凶狠豪赖在其背后撑腰。

生徒久读圣贤书,不识孔方深浅,一旦授人以柄,欲食其肉,何患无辞?

司马相公曾言,贫富分恃,此乃世事必然,贫借于富,富贷予贫,贫富相资,官不为理才是常情。思及至此,监察御史捏拳捶了个空,心说,富贾与民夺利,官府怎有可能置身事外?升斗小民何来火眼金睛,青苗法吃的厉害还不够教训么?

辛羡两眉紧锁,沉吟苦思,心里拨起算盘:今此一年,户部度支几何,私人借贷又几何,京城内外,到底是谁姑息养奸……

“得想办法,恢复科举。”

风花轻溜,栏下群鸭戏水。辛羡一愣,莽听晏洵此言,叹道:“废了天下统考,只擢上舍生为官,三舍法弊病良多,我又如何不知?恢复科举是能开源清流,重振朝野士风,但三舍法已经独行二十年。向上一路,密不通风,乱网绞缠,谁不想一把掀开黑幕?清白取士,谈何容易啊。”

早雁成行,晏洵凝目不移,却在此时,海东青翩然入眼。他自不知白隼姓名,只见它逆风孤行,势如冲雪,独自盘旋良久,高秋晴空,一身迎光便是旗,不由心神大振。

晏洵嘴角一弯,饱受鼓舞,正声道:“我来换。”

“换?”辛羡不解其意。

“平定淮东,用一个宋江,换三大王进言,废三舍法,恢复天下科举。”他转过头,“自凉,你可知我缘何表字‘儒墨’?”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是,也不是。儒墨显学,是取孔丘之‘儒’,墨翟之‘墨’,两忘而化其道。”

晏洵说:“我要做折不断、烧不烂、劈不开、压不垮、沉甸甸一根柴火棍,撬动牛斗,须以赵氏为支点。与其蜗角争利,不如跳出围城。君子躬行,才能明辨是非大义。淮东梁山泊,我非去不可。”

辛羡愕然,心知多言无益,胸中峥嵘若有所动,良久叹道:“你一个人,撬得动么?”

“不是还有你么?”

辛羡一笑,捶他一记道:“不吃一番苦楚,记不起师兄弟的好,这时候倒是想起我了。”

海东青抟风直上,遽一声,清鸣穿云。晏洵昂首目送,须臾跺脚催促。

“莫淹留,走吧。”

鹰啸九皋,影不落地,振翅搏空旋斗,要在霜落之前一头冲向金乌。劲羽悠悠而别,随风几匝,千丈之下,谢皎信手接光,掌心一痒,恰承一片薄云。

她仰躺船顶,满面醺容,噫的一声,捻起那尾白羽。

“好自在的飞雀。”

谢皎喃喃吹羽。

“莫淹留,去吧。”

……

……

流光争飞,汴水荷花尽落,城外天地两茫茫。

东京四水贯都,数百艘漕船首尾相衔,浩荡沿河南下。羽影投水,任意东西,悄然越过野柳女墙,缓缓坠落在虹桥南岸,盖上绢本画布。

书生捋墨抬笔,嗳的一声,倏忽一笑,原来画中清波浮羽,早替他添了一道风。

“真个荒唐,军巡铺一毛不拔,捞尸老六一分钱没得,白凫了大半个时辰。季夏水势充沛,尸身就这样直接漂走了。”

“这岂不是落得水鬼下场,难道还能漂去东海不成?”

“东海之外有什么,高丽,日本?”

“有海外三山,那是成仙的好地方。”

书生闲言自语:“生于山水,自该归于山水。江君来约,一杯浊饮,古今同席,共叙怀沙之思,没甚不好之处。”

“啊哟!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张待诏今日也来画虹桥?”

宣和画院两名生徒,因见前辈,停下闲嚼的话舌,浑不知他一早来此,满心敬仰招呼道:“转蓬光景,待诏画了多少,好不好指点一手,也叫小可开个眼界?”

“没什么。”

张择端笑了笑,扬手一挥,细羽出画,重作万里游。

“寥涂一笔上河图。”

他舒展腰背。

“容我起身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