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不知道他是怎么走出的长信殿,似乎他还强作平静地陪姑母说了好一会话,又似乎他只是随便找了个托辞就出来了。
总而言之,当他站在长信殿廊檐下,如明霞散绮的壁带①羽饰在他头顶上金声玉振时,他竟回想不起他是怎么站在这里的。
所有的印象,都模糊在了姑母那一句“彘儿,你或许应该知道原因啊”。
他应该知道原因?
他应该知道什么呢?
明明他这几天都没见着阿娇姊,他上哪惹她生气呢?
而上一次见面时,他敢保证,她绝对没有生他的气。
她……她蜻蜓点水地亲了他一下呢。
所以——
这不合理啊,也不应该啊,更不能够啊。
那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她会好端端地失约呢?
这感觉就好像,翻山越岭去赏春花烂漫,跋山涉水去观钱塘秋潮,到了才发现,花已经谢了,潮已经退了,是他弄错了时间。
他心下惘然,望着巍峨壮丽,一望无际的重重宫殿,一时竟不知该何去何从,如何是好。
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跟没了主心骨一般。
他心神不宁地步下丹陛②,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秋阳暖融融地照在身上,他却莫名地觉得有些清寒。
天灰蒙蒙的,地也灰蒙蒙的,所有的一切都垂头丧气地灰蒙蒙。
他就这样,兴味索然地埋头往前走。
春陀毕恭毕敬,轻手轻脚地随侍在刘彻身后。
眼见皇太子殿下兴冲冲地赴约,棠邑翁主却一句话都没有就失了约,他就是再没脑子,也情知很是不妙。
所以他是一声都没敢出,只默默朝停候在丹墀③右面的青盖安车招了招手,又竖手于唇,示意他们远远跟着,别发出太大声响,再烦扰到殿下。
等春陀再回过头来,还是只被他的皇太子殿下落下三步左右。
哪像之前啊,那意气风发的,他都得小跑才能勉强跟住殿下。
唉——
春陀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棠邑翁主这小活祖宗是怎么了,一会给个甜枣,一会给个巴掌的。
说句大逆不道的比喻,就是死刑犯要杀要剐,还事先给句痛快话呢。
哪能像她那样什么交待都没有,就把他们殿下给活生生撂在那了。
想想殿下高兴这么几天,他都直心疼。
叹过气后,春陀也没把这事想得多严重,只当是小儿女之间撒娇耍横一般的闹闹脾气罢了。
毕竟在他看来,棠邑翁主只是从小被娇宠惯了,脾性难免骄纵,但她其实天真又单纯,是真心爱慕殿下的。
离午时还有多久?
春陀仰头望天,担心起更现实的问题来:一会该怎么劝殿下先回含丙殿用昼食。
殿下是储君,是汉室的重中之重,要给他饿出个好歹来,回头叫陛下或是皇后知道了,还不得抽了他的筋,扒了他的皮啊。
天空是湛蓝的万顷碧波,明灿耀眼的日光肆无忌惮地漫倾而下,所有的一切都被照得亮晶晶,金灿灿的。
他手搭凉棚地朝上望了又望,没望到太阳升到哪了,先被晃得头晕眼花了。
他垂下头,晃了晃脑袋,想驱散眼前晃动的点点光斑。
才晃了两下,便听到殿下叫他。
“春陀!”
叫得又急又气又委屈。
春陀看那架势,他要敢稍微答应得慢一点,殿下回身就得过来踹他,忙碎步上前应唯。
“安车呢?孤要去沧池。”
啊?
还去沧池?
我的殿下啊,时辰不早了,与其去等失约许久的棠邑翁主,真不如先回含丙殿稍事歇息,然后用昼食。
但春陀的那点胆色,哪敢真同令行禁止的殿下说这些?
他也就敢在心底叫嚷了,面上那是分毫都不敢迟疑,忙冲一直随后待命的青盖安车连连招手,示意他们快些过来。
这是刘彻今天第三次坐车了。
很不幸的是,体验一次比一次糟糕。
他照旧拂开垂落的金华蚤羽幕,照旧微微仰头望着天空。
兴许天空也遭了一场意外的狂风,原本流溢在天空中的飞絮薄云不知何时全被吹得销声匿迹了,徒留万顷一碧波黏天,蓝地寂寞而失落。
原来——
心情不复初,就连天空也不复初了。
他心里明白,就是再去沧池,也是看不到阿娇姊的,
但又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心底不停地劝慰他说,说不定阿娇姊是故意没去长乐宫,故意躲开长辈们的视线,她现在一定在沧池旁等着他,等见着他了还要生气地问他怎么才来。
理智告诉他,这个想法漏洞太多,不大可能存在。
可情感上,又止不住地想要相信这个侥幸的可能。
毕竟阿娇姊,应该是决计不会失约于他的啊。
如此反复思量一路,等到了沧池,一下车便忍不住翘足企首,四下环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