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嫣说这就不对了,“为殿下分忧解难,这可是我的分内之事。”
“呵——”
刘彻本想对他吐出一个不屑的滚字,但话到唇边,忽然心念一动,缓缓转过头去,居高临下地望向韩嫣:“你成日里自称风流倜傥,颇知女儿心,是不是夸大其词了?”
嘿——
韩嫣一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瞬时就明白皇太子殿下的烦恼所在了。
棠邑翁主!
也是,他早该想到的,除了这位小活祖宗,还有谁能让殿下如此地束手无策又牵肠挂肚?
他双手一摊,“是不是夸大其词,这我还真不好说。但起码我能听殿下诉诉苦,给殿下出点主意以供参考吧?”
诉苦?
刘彻蹙起眉头来,表示这话他就不愿意听了。
他郑重其事地申明道:“孤只是有些许困惑,困惑好吗?”
韩嫣忙顺毛附和,“对对对,困惑。那殿下,您有什么困惑呢?”
*****
明明来的路上,阿娇望穿秋水般地想立刻见到外王母,然后一头扑入她的怀中,紧紧地抱着她,问一句外王母您想娇娇了吗?
可到了长信殿外,却忽然有些近乡情怯起来。
外王母——
外王母真的就在长信殿中等着她吗?
她又想笑,又想哭,强自抑制着激动的情绪,往里走去。
拨开帷幔,绕过屏风的那一瞬间,她只觉得满殿都静滞了一下。
也或许,是她的心漏跳了一拍。
“娇娇?快过来,到外王母身边来。”
那个无比熟悉,又暌违许久的声音,终于再度响在了她的耳边。
如此慈爱,如此柔和,如此地令人……
阿娇只觉浑身一震,泪意蓦然汹涌,怎生都压不住。
她眼前一片模糊,朦朦胧胧地往前走去。
眼盲多年,早已彻底习惯黑暗的窦太后,其余的感官变得异常敏感。
早在阿娇还没进里殿时,她便听出了阿娇的脚步声,因此往前稍稍探着身,满面期待地等待着。
她不等阿娇同她见礼,便忙不迭地摆手叫起:“嫡亲的血脉,哪来那么多繁文缛节?快,坐到外王母身边来,让外王母好好瞧瞧娇娇。”
阿娇的母亲,馆陶长公主陪坐在她右手下方,见此情形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也催促阿娇道:“这孩子,快到你外王母身边去。你外王母啊,从昨天我一入宫,就在同我念叨了,怎么能没把她的娇娇一同带进来?活像是我不许你入宫一般。”
听声辩位的外王母朝阿娇张开双手,又佯作认真地同母亲道:“那可是说不好的事,我现在都得看你的眼色过活呢,何况是我们娇娇?”
阿娇强忍着将要垂落的泪水,三步并做两步,到底是一头扎进了外王母的怀中。
七年了。
她有七年,只在梦中得见外王母了。
如今——
如今却能——
阿娇兀自哽咽不止,她在心下对自己说:陈阿娇,这一次,你一定要珍惜,要孝顺,要知足。
她把外王母抱了个满怀,撒娇缠磨了半晌,直到磅礴泪意悄无声息地被咽下后,方才整肃精神,满面笑意地陪坐一旁。
外王母把她的手握在怀里,嘘寒问暖地大半天,里里外外都仔细地关心过了,方才重新捡起先前的话题来。
在阿娇进来之前,她在同馆陶长公主念叨她的幼子——梁王刘武。
阿娇的外王父,也就是孝文皇帝,统共有四位皇子,其中长子和次子是中宫嫡出。
孝文帝即位的第二年,即封刘武为代王。
过了两年,又迁代王为淮阳王。
民间有句俗话,小儿子大孙子,老人家的命根子。
这话委实不错,便连外王母亦不能免俗。
长子做了皇帝,便想着让小儿子也学那上古时代,兄终弟继,也做做皇帝。
阿娇不知道,外王母的这个想法是什么时候萌的芽,又是什么时候生的根,但等她知道时,这个念头于外王母而言已然是枝叶葳蕤了。
前元三年,是时皇帝舅父未置太子,与梁王燕饮,尝从容言曰:“千秋万岁后传于王。”
梁王舅父虽立时辞谢,知非至言,然心内喜。外王母亦然。
若不是有外王母从侄——詹事窦婴站出来严厉制止说父子相传是正道,怎可传位给梁王呢?
方才义正言辞地把这个半真半假的玩笑话扼死住了,若不然,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外王母为此对窦婴大为光火,而窦婴早就恃才傲物,一向觉得官小,借着和姑母生气,索性辞了官。
外王母知道后更是气得不行,索性在宫禁的名单除掉了窦婴的名字,不许他进宫。
前元三年的春三月,皇帝舅父行《削藩策》,吴楚齐赵七国反。吴楚先击梁棘壁,杀数万人。
梁王舅父城守睢阳,而使韩安国、张羽等为大将军,以距吴楚。吴楚以梁为限,不敢过而西,与太尉亚夫等相距三月。
吴楚破,而梁所破杀虏略与汉中分。
七国之乱能平,梁王舅父委实是有大功的。
但这大功之中,有多少是为了骨肉兄弟之情,又有多少是念念不忘数月前皇帝舅父的一时失言,谁也不知道。
就连皇帝舅父的那一时失言,是不是为下削藩令而有心设计的一重保险,也没人知道。
七国之乱平定后,皇帝舅父深感若有大乱起,国不可无储君,于是立皇长子刘荣为太子,暂时断绝了梁王舅父的念想。
可有的念头,是不能轻易提及的。
一经唤醒,便如野草春风,一发不可收拾。
梁王舅父的封国是大国,据有天下肥沃的土地。其封地北以泰山为界,西达高阳,共有四十余城,多数是大县。
他修筑东苑,方三百余里。广睢阳城七十里。大治宫室,修连复道,自宫连属平台三十余里。
得赐天子旌旗,出从千乘万骑。东西驰猎,拟于天子。
他还招延四方豪桀,自山以东游说之士。莫不毕至,齐人羊胜、公孙诡、邹阳之属。
公孙诡多奇邪计,初见王,赐千金,官至中尉,梁号之曰公孙将军,梁多作兵器□□矛数十万,而府库金钱且百巨万,珠玉宝器多于京师。
可以说,梁王舅父已然活得不比真正的皇帝差得多少了。
但到底不是真正的富有四海,于是到底只是饮鸩止渴,不得满足。
前元七年,梁王舅父入朝时,皇帝舅父使使持节乘舆驷马,迎他于关下。
入则侍上同辇,出则同车游猎,射禽兽上林中。
就连梁国的侍中、郎、谒者著籍引出入天子殿门,和朝廷的官员待遇无二。
即便如此厚待,但等皇帝舅父欲废太子刘荣时,梁王舅父知情后到底忍不住撺掇起外王母来。
外王母也正有此意,于是皇帝舅父陷于两难。
若不是有从前替外王母仗义执言,使得外王母甚为感激的袁盎居中劝阻,并且最终说服了外王母,不复言以梁王为嗣事,否则只怕又是好一次立储风波。
等刘彻立为太子后,梁王舅父自然是满心失落,甚为不甘。
尤其是在知道是袁盎使得他失去外王母的全力支持后,愈发懊恼。
他同羊胜、公孙诡等人谋划后,暗中派人刺杀袁盎和其他参与议嗣的十多位大臣。
袁盎因此被刺死在安陵城门外面,举国哗然,天子震怒,窦太后亦为之侧目。
谁会杀袁盎呢?
还是在新立储君之后的时间点?
全天下都知道梁王舅父最有嫌疑。
缉获凶手后,也果然证实了是梁王舅父所主使。
可皇帝舅父要因此将梁王舅父下狱吗?
不。
想也知道,这是绝不可行的事情。
若是梁王舅父不堪折辱,再自绝于来长安的路上,窦太后还活得下去吗?
皇帝舅父担不起逼死亲兄弟的名声,更负不起大不孝的罪名。
但刺杀朝廷重臣,也不可就此姑息,无论如何得有个说法。
于是皇帝舅父退而求其次,只要求梁王舅父交出羊胜和公孙诡,
梁相轩丘豹和内史韩安国为此进谏梁王舅父,力劝他令羊胜、公孙诡自杀,方才消弭了一场大祸。
可刺客风波虽到此为止了,皇帝舅父对梁王舅父的隔阂却更深了。
他不再信任,更不再亲近这个唯一的亲兄弟。
梁王舅父为此又是派韩安国通过阿娇的母亲向窦太后和皇帝舅父认罪,又是亲自入京,来了场负荆请罪,方才使得皇帝舅父把梁王舅父及其随从官员悉召入关。
但虽勉强和好,到底比不得原先了,皇帝舅父终究还是疏远了梁王舅父,不再和他同乘车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