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如入则同辇,出则同车。
诸如不受四见所限,多延时日。
他盯着跳跃不定的灯火,语气和缓地开了口。
“阿姊,不妨,还尚早。母后有什么话,尽管说吧,皇儿侧耳细听着呢。”
皇帝既如此说,馆陶长公主便也不好再劝,只得陪坐一旁,静观其变了。
成排的扶桑连枝灯,耀开满殿柔黄光影。
窦太后半昂着的脸庞上,盛满了掠影浮光,就连那永久半阖着的眼眸中,也仿佛掺杂进了星星点点的碎光一般:“启儿啊,这次武儿来京,可否容他多陪母后住段时日?”
窦太后没有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就问了。
她怕绕来绕去的,让皇帝对梁王更生厌恶。
皇帝没说行,但也没说不行,“诸侯王朝见天子,汉法凡当四见耳。武儿从前多有破例,本就实属不该。规矩嘛,定下来就是为了让人遵守的。”
窦太后说之前,便大概猜到了会碰软钉子。
她也不着恼,只是怅然叹了口气:“母后知道,你到如今也没对武儿释怀。母后也没有让你释怀的意思,说一千道一万,都是武儿错得过了头。可是——”
她稍微顿了顿,勉力笑道:“可是母后老了,一天不如一天了。谁知道,会不会哪天就一睡不起了呢?”
话音至此,尚未落地,便引来了皇帝和馆陶长公主的齐齐蹙眉。
馆陶长公主当时就截断了窦太后的话,嗔怪道:“母后!马上就到年底了,好好的,说的是什么话呢!”
皇帝也肃然附和道:“就是!”
窦太后无奈地摇了摇头,“何必谈死色变呢?这天下人,谁能不死?遍求长生药的始皇帝,不也死了吗?
母后不怕死,母后这辈子先苦后甜,又苦了又甜,也算是起起落落,轰轰烈烈过了。
母后没什么不知足的,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
她完全侧向皇帝的方向,再次打开天窗说亮话:“殷道亲亲者,立弟。
论起这一切的根本,都在母后的这一句话啊。
这一句话,让武儿起了贪心,让你起了怨心。
可是,母后发自肺腑地说,母后的出发点不过是想让你们几个都在母后的跟前罢了。
到后来,事不如人意,也是母后所始料未及的。”
她本有满腔的话要同皇帝说的,可话到这里,忽然便觉得心灰意冷,觉得什么话也不必再说了。
她戛然而止地掐住了话头,沉默了下来。
她不说话,皇帝也不说话,馆陶长公主更不会说话。
一时间,这偌大的里殿内,竟陷入了浩瀚无涯的静默中。
皇帝等了又等,怎么也不见窦太后再开口,终于忍不住忐忑了。
只是他刚开口唤了声母后,后面劝解的话还咽在喉间,便被窦太后含笑打断了:“不说了,不说了。嫖儿说得没错,你也累了一天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明儿,又有明儿的事呢。”
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只是有些黯然止不住地泄出来,像是商周时代的青铜器,纵然精心养护,到底也是灰暗无光的。
不管母后是不欲再让他为难也好,还是猜到了他是铁了心地不肯让步也好,皇帝都为此松了口气,可这口气松完后,又很有些难受。
他是极孝顺的,母后从前但有所求,除了让梁王为嗣之外,他没有不应承的。
如今狠下心来拒绝母后,虽然他明明知道自己没错,但心里终究不太舒服,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他迟缓地站起身来,还是想再说点什么。
盲眼多年的窦太后,虽然看不到皇帝的表情,却从皇帝的犹疑中猜到了皇帝此时的心境,她摆了摆手:“去吧。母后没有你想的那么软弱不堪。”
说到底,皇帝也只是有片刻心软罢了,但这心软还不足以动摇他的决心。
窦太后既然提过就罢,他便也不以此为念了。
他对窦太后说了句“皇儿这便走了”,又对馆陶长公主点了点头,便大踏步往外而去。
中常侍赵同恭立在外多时,一见着皇帝的身影,便赶忙疾步迎上前去:“陛下,是去椒房殿?还是去哪?”
皇帝毫无兴致地摆了摆手:“朕累透了,哪也不想去,直接回宣室殿。”
赵同应唯,亦步亦趋地服侍着皇帝登上御辇。
车驾刚要启动,皇帝忽然垂首看向赵同。
赵同忙趋前听命。
便听得皇帝缓缓问道:“梁王什么时候能到长安?”
赵同在心下飞速地计算了下车程,“回陛下,至多再有十日。”
皇帝听了这话,微微沉吟起来,并没有再问什么。
倒是赵同一下猜到了皇帝的烦乱所在,大着胆子请示道:“要让郎中令为梁王预备天子副乘,并持节至函谷关迎接吗?”
皇帝的眸光,霎时如寒光利刃般地刺向赵同。
赵同心下一凛,刚要请罪,却被旋即就恢复如初的皇帝摆手止住,“起驾吧。”
他忙恭声应是,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他有一瞬间甚至觉得,方才陛下那一眼是他心生恍惚了。
但有一件事却是极其明确的:梁王,只是梁王而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