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劫粮(2 / 2)

蓬刀人 陈叔夜 6656 字 2020-12-07

谢皎大笑,揉他毛茸茸的脑袋,暗道:“不止你们能吃饱,我要让天下人都有饭吃,有衣穿,有屋舍良田,不必做无家野犬。谁也别想让咱们挨饿。”

紧口布袋兜头砸下,他打开一瞧,内中满满当当的香药脆梅,甜香透澈,再抬眼不见谢皎踪迹。吕不害既忧且喜,忐忑扎紧带子,两耳风动,忽闻十数人接踵而至。

“就是此处,晏判官明鉴,再不会有错了。”

那人头戴木枷颤声道。

晏洵不知札子被截,身先士卒,率领开封府衙役扛锨带铲,拉着太平车,雄赳赳钻入老林来掘傅偲师徒尸身,以证王黼童贯鸩杀之罪。

吕不害心一紧,蹑手蹑脚矮身遁去,想道:“亏她去得巧,我得谨慎,更不能在此关头泄气。”

城外十里,黄昏渐深,官道坦途还剩一行赶路的押纲车队,蜿蜒如蛇,满载金灿灿的麦袋。

待这十数车粮纲入京之后,今次夏税就算收罄,中秋重阳一过,便是富饶无忧的大年节。运粮官心宽体胖,仰卧末车小憩,梦中正要翻美妓花牌,冷不防咣当撞壁,额头留下一块青斑。

黄粱梦醒,他窜下车磨罢蹄子,闷头顶角往队首冲去,不言不语,劈手刮了车夫一个大耳光。

“小人冤枉呐,”车夫捂脸委屈道,“官人且看,前头路塌啦!”

运粮官定睛一瞧,官道前方横亘七八株焦木,路面崩裂,辎重绝不能过,霍然想到附近有条乡民踩出的小道,立刻咬牙催促道:“换小路,赶快!”

车队后退,拐入道旁蹊径,宽窄恰能容其过。

乡人龟行于前,运粮官见状扬声问道:“老丈,头前大路有是没有,能去京城么?”

道翁布衣芒鞋,身背竹篓蹒跚而行,篓中堆满野果,左手提二指长青蒿菜,右手拄杖,耳沉不闻辘辘。

他直问到心头火起,道翁适才老神仙一般,悠悠答道:“有人在的地方,还怕没有路?”

运粮官啐了声,指挥粮车一路进发,誓要在城楼闭门前进京。皇城司守卫雁过拔毛,佛面剔金,甜瓜啃到青州府,没二两油水真不好打发。

暮烟四起,林间鸟鸣,这条小路直通通的没个分岔,虽说颠簸,好在不会失途,运粮官抱头一躺,非得再续前缘,看清桃花源薛灼灼是个什么货色,忽听驴骡咴儿叫,粮车刹止,登时弹坐怒吼:“这回哪个冤枉,来吃老子铁砂掌!”

斗篷人头顶黑笠,背对诸卒几丈远,大马金刀拦在路中央,笠尖蜻蜓停立。

“哟,这是作甚,打劫啊还是问道儿啊?”

粮兵扛一条棒,抖索两条腿上前,嘻皮涎脸道:“痛快一句话,官爷陪你去林里练两棒!”

“——京畿饿殍,百千人命,问官爷借粮。”

一手叉腰,一手支刀,谢皎从容回身,站似一尊杀佛石像,蜻蜓薄翅透光不移。

日薄西野,道狭且暗,入眼只有一副细骨,诸人见她细白面皮,粗声诨笑道:“哪家小兔崽子,毛都没长齐!莫非看了侠盗话本子,这就以为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了?”

“官爷说笑。”

谢皎不卑不亢道:“城内米麦溢仓,城外饿殍遍野,这几车虽是粮纲,最终不免捎给蔡家私库,大方借我如何?蔡老贼命将登天,他吃不了几口热饭啦。”

兵卒哗然,运粮官刷俐一声抽出佩刀,指她吼道:“大胆狂徒!满口胡言乱语!”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谢皎胸臆鼓胀,言辞滔滔一气呵成,自觉快意至极,“收粮于民,自当还粮于饥馑之人。谁是英雄不敢说,我一人拦路,决不似你们狗熊!”

“——哈,大哥,她怎又疯又傻?抢个粮食头头是道,说出花来有甚用!”

道旁林野之中,草寇乌压压蛰伏,青巾包头捂脸,刀斧锋刃俱皆涂墨染黑。

为首的刀疤眼目不他顾,悄声道:“你懂个毬,这叫名分大义,师出有名,咱们劫粮占理。”

副寇招风耳大字不识一个,哪省得其间道理,讷讷挠头道:“那……当真分她一半?”

粮垛厚实,如若尽劫,足以饱中秋。这帮流贼原是各地细民,入京拉车扛货,尤乞挣钱回乡搭房,孰料东京难活,手脚不老实者便自结成队做些偷摸行径,又打不过地头蛇,乃至于落草为寇,天为盖地作席,出城劫道且为生。

“老二,跟我多久了?你大哥哪里像活菩萨,上门便宜不占?”刀疤眼双目生饥,腥笑道,“一身水肉,她敢来找咱们,大哥就没准备放她活着走。”

时辰将误,私纲被人撞破,运粮官怒极下令,道:“诸将听好!一刻之内,本官要他狗头当毬踢,先奉者赏一贯……不!两大贯钱!”

虾兵蟹将奉命围前,最首乡兵噗地吐口浓唾,歪嘴笑道:“草寇也想讨皇粮,官爷哪里像活菩萨?小娘皮,妄自托大,小命要葬送在这里喽!”

谢皎抬头,耳目醒觉,黑笠之下并无惊慌,早知对方不会借,笑容似涟漪泛起,成涛成潮啸聚,沛然倒灌使天地击拍。

杀人一事,以刃与政无以异也。活人一事,以嗟与刃无以异也。

“那在下——只好打劫了!”

斗篷遮天蔽日,旋飞如黑莲,长锋一展,伥鬼刀挟雷奔来。流贼见信蛇行,乌泱泱地呼喝杀拢。黑笠碎半,刀兵沸然喧天,红日尽没,荒林四野刹那入夜。

以寡击众必在暮,龙蛇蜂起无数。

斗他个天翻地又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