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盘桓(1 / 2)

蓬刀人 陈叔夜 6844 字 2020-12-07

七月初三,晴空万里,东京城外官道上,南来北去人行车往。

这时天照未久,城中刚吃过朝食,南薰门卒子呵欠连天,醺笑抬头,指道:“你瞧,今这天上,好多鸟儿盘桓。”

“是鹤不是?”另一个瘦高卒子朝天觑望,“莫非又要下祥瑞?”

政和壬辰正月十六,瑞鹤下凡,群集于皇城南门宣德楼上方,翩跹起舞,声振寰宇。官家龙颜大悦,御绘《瑞鹤图》以记之,极言仙禽告祥。

“龟鹤延年,瑞鹤下过凡,真要再来,”醉卒一本正经挠脚踝,“那得是乌龟才能成双。”

“啐,”卒子一巴掌拍歪酒鬼的兜鏊,“天上还能下王八?”

那人正帽整冠,醉醺醺的也不恼,胡言乱语道:“种瓜结豆,怎么不能?地里种个王八,来年七个王八,老天爷再下一场王八蛋。嗬,大水一来,咱们都做了虾兵蟹将,同去龙宫守那定海神珍铁,日日吃鱼饮浆,不比每月几钱酱菜来得痛快……”

“兀那鞑子不要走!”

话未听完,卒子抖枪,呼喝着追进南薰门里。

醉鬼揉眼,瞧见一匹慢悠悠拍尾的骆驼,以为逮到大食客商,心下一喜,急忙同去,要打一场抽丰。

钻到近前,骆驼眨巴眼,兀自进了外城,醉鬼指它,张口结舌,头拐几个来回,呱嗒呱嗒去撵同僚,原来他拦下的另有其人。

“文牒!凭由!”

来者个个人高马大,七八条汉子虽作汉民打扮,巾帽之下却各自垂着两条粗沉发辫。

几个月前,萧宜信潜入东京,虽未尽知,诸司获命加强戒备,凡见可疑者一律盘问祖宗八代。

瘦高卒子仰头眯眼,因见其中一人发辫裹系金丝,如斩天光而佩,料想他能话事,张嘴催道:“说话,撮鸟!”

“你聋不聋?不聋吱一声,说话!撮——”

醉鬼有样学样,一拳挠上那人胸口,脑里尚自混沌,眼前一花,陡然摔个天旋地转。

金丝裹辫的汉子没见怎么使力,就将他陀螺一般扭倒,醉鬼右手拗断,吃痛惨叫,瘦高卒子骇然后退。

看热闹的团团挤在一处,那汉子冷嗤一声,举靴踏在醉鬼胸口,正要碾他肋骨,却被身后的驼巾少年扬声劝止道:“乌烈!”

乌烈偏过头,那少年又道:“太招摇了,不妥。”

“他奶奶的,出这趟远门,简直窝囊至极,活成了烂眼边的阿答母林,”阔脸汉子手捻八字胡,斜乜道,“阿……七太子,咱们被人欺到头上,难道连打回去的道理都没有?”

阿喜不比阔脸汉子资履深厚,但他自幼侍奉乌烈,早将自己视同鞍马,不敢有半分懈怠,反唇相讥道:“诈都,鹰隼扑猎之前,难道还要先叫一声报丧么?”

卒子听他们叽咕对谈,更知这行人非我族类,正想丢卒保车,北去朱雀门报信。皇城司察子镇守内城,本事高强,那跟咱们可不一样。

没来及走,金丝发辫的汉子松开乌靴,醉鬼侥获一命,连滚带爬,腾地打挺起身。

阿喜从褡裢里摸出一副文牒凭由,交给通译,那汉人便拜道:“这几位爷台远道而来,初入京城,不省得咱们的规矩,还请司阍宽宥则个。”

他几步凑上前,拢袖抄起卒子双手,袖口盖下,窸窣如虫爬。

醉鬼躲在卒子背后,偷眼去瞟,须臾四手放开,瘦高卒子往腰銙一抹,装模作样把文牒翻得哗哗响,双臂一张,朝诸人道:“误会一场,散了,都散了吧!”

看客悻然一哄而散,通译接了文书,一行人直通通朝内城正南朱雀门走去,东日高挂,西北方拉出剑戟一般的参差长影。

醉鬼心头一突,后觉知痛,自认倒霉,歪嘴哭丧道:“鞑靼人?”

瘦高卒子默不作声,指了指东北城厢,醉鬼遭受无妄之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汲汲问道:“那我这手……”

卒子冷哼,抠出銙带里那枚金粒子,白捡个便宜,头也不回,抖索红缨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去南薰门做他的太平司阍。

……

……

“看仔细了?”

“虎眼面相,吊着两条金辫子,好吓人的大丈夫,一定是契丹人!”

“契丹人?哼,契丹人也比不得这帮鞑子心狠手辣。”

桥脚柳荫下,小乞丐蹲坐河边,使竹杖搅水,脏头污腮,面沉如水道:“这帮人,是女真蛮子。”

身旁瘦汉一惊,小乞丐复道:“女真蛮子不是人,是活狼。真定挡不住这群豺狼,连京城都叫他们长驱直入。东山狼吃人,西山狼也要吃人,豕突南逃好一场笑话,争不如留在真定,好歹落个一家团圆。”

“这可怎么好啊,吕不害?”瘦汉闻言,急忙绑紧黑眼罩,左顾右看,唯恐被人窥去真容。

吕不害撑杖起身,裤腿抖落,赤脚长满淡红色的烧癜。

他将脚缩回麻布裤筒,极不耐烦目睹共生的丑肉,话锋一转,冷淡道:“粮食都卖出手了?”

“七成,不是回头生意,专门找的淮东粮贩,钱货两讫,两天前早也运去码头。”瘦汉邀功道,“小祖宗,你真有能耐,坊郭客户的户帖也能弄到手,往后我独眼龙单跟你闯,踢踢不走,骂骂不跑,你就是老子再生父母!”

“贱民户帖,附人而活,值当你这样抛宗弃祖?”吕不害蔑道,“你也配叫独眼龙?”

瘦汉鼓着招风耳,嘿嘿一笑,坦然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有人能做参天大树,有人就只能做那攀树而上的藤条,我做不成独眼龙,做睁眼瞎一样快活,还乐得自在。从今往后,刀山火海,你指哪条道,我便往哪里闯。”

“快走吧,若非看这一场热闹,你早该到城西棚子里打探消息去了。”

吕不害扬臂轰他动身,心里饱含戒备,对他的感恩戴德半分不信。